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
與君離別意,同是宦游人。
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
江淹的《別賦》,以“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開頭,描寫了各種各樣的離愁別緒,然后歸結起來說:“是以別方不定,別理千名,有別必怨,有怨必盈,使人意奪神駭,心折骨驚。雖淵、云之墨妙,嚴、樂之筆精,金閨之諸彥,蘭臺之群英,賦有凌云之稱,辯有雕龍之聲,誰能摹暫離之狀、寫永訣之情者乎!”說“別方不定,別理千名”(別離的地方沒有一定,別離的原因也千差萬別),這是對的,生活中的實際情況本來如此。但說“有別必怨,有怨必盈”,不管什么樣的離別都“使人意奪神駭,心折骨驚”,這就不對了。與此相聯系,首段用以領起下文的“別雖一緒,事乃萬族”,也不符合客觀實際。既然“事乃萬族”(別離之事各不相同),怎能說“別雖一緒”(別離的情緒只有一種,那就是“怨”)呢?
然而讀《別賦》,看作者所寫的各種各樣的離別,又的確能使人“黯然銷魂”。當讀到“春草碧色,春水綠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的時候,總難免引起心靈的共鳴。平日相處,相親相愛,這是人們常有的美好情操。相親相愛而一旦分別,哪能沒有惜別之情!更何況亂離之世失意的、不得已的離別呢?就詩歌創作領域看,從過去稱為“蘇李贈答詩”、實則出于東漢末年文人之手的那些作品開始,直到初唐以前的許多送別詩,包括《文選》“祖餞”類所收各篇,如曹植的《送應氏》、沈約的《別范安成》等等,都抒發了“黯然銷魂”的情緒。就亂離之世的離別而言,這是一種典型情緒,帶有特定的時代色彩。因此,江淹所說的“有別必怨,有怨必盈”,又是符合那個特定時代的典型環境的。
然而,曹植的組詩《贈白馬王彪》,其第六首卻有些不同:
心悲動我神,棄置莫復陳。丈夫志四海,萬里猶比鄰。恩愛茍不虧,在遠分日親。何必同衾幬,然后展殷勤?憂思成疾疢,無乃兒女仁!倉卒骨肉情,能不懷苦辛?
《三國志·魏志·陳思王傳》引《魏氏春秋》說:“植及白馬王彪還國,欲同路東歸,以敘隔闊之思;而監國使者不聽,植發憤告離而作此詩。”前五首,都極其悲痛,第六首“丈夫志四海”等句,似抒豪情,實則強為寬解,而其情愈悲。結尾兩句,即傾吐了雖欲寬解而實在無法寬解的憂憤。這樣,從全詩的感情基調看,仍沒有超出“有別必怨,有怨必盈”的范圍。
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川》,卻為傳統的送別詩開拓了新的領域,輸入了另一個時代的新鮮血液。
王勃(650—675)處于大唐帝國經過貞觀(627—649)之治走向繁榮富強的時期。比起東漢末年的動亂和三國、兩晉、南北朝的分裂來,這是新時代。當時的統治者打破了自曹魏以來由世族高門壟斷政治的局面,通過科舉考試,廣泛地選拔人才,從而使社會地位低下的青年文人一般都具有樂觀向上、積極進取的精神。王勃十五歲的時候,就上書右相劉祥道,條陳國家大事。十七歲應幽素舉,及第,拜朝散郎,任沛王府修撰。次年,奉教撰《平臺秘略》。他在《平臺秘略論》里說:“故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能事。而君子等役心勞神,宜于大者遠者,非緣情體物、雕蟲小技而已。”這既表現了他改革詩文的卓識,也抒發了他經國濟世的壯志。遺憾的是“諸王斗雞,互有勝負”,他戲作了一篇代沛王雞檄英王雞的文章,高宗怒斥他挑撥沛王與英王之間的關系,逐出王府,斷送了政治前途,使他的宏偉抱負無由實現。這篇《送杜少府之任蜀川》,從內容上看,應是被逐之前留居長安時的作品,當時他不到二十歲,風華正茂,意氣昂揚。他所送的杜少府正要到蜀川去作官,也顯然不是失意之士。國家是統一的,社會是安定的,彼此的前途,都充滿著希望。這就使得他寫出了這首別開生面的送別詩,稱得上“豪情壯志譜驪歌”。
這首詩的題目,張遜業《校正王勃集》作《杜少府之任蜀州》,《文苑英華》則作《送杜少府之任蜀州》,于“州”字后注云:“集作‘川’。”據《元和郡縣圖志》,唐睿宗垂拱二年(686)設置蜀州,而王勃死于高宗上元二年(675),可見張本“蜀州”是“蜀川”之誤。杜少府不知是誰,但“少府”是唐代對縣尉的美稱,其地位低于縣令,從這一點及其與王勃的友誼看,大約也是一位與王勃年齡差不多的青年。
首聯“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屬于“工對”中的“地名對”,極精整,極壯闊。《說文》云:“闕,門觀也。”又引何注昭公二十五年《公羊傳》:“天子外闕兩觀,諸侯內闕一觀。”說明“城闕”并非專指天子所居。有的同志從這一點出發,引曹學佺《蜀中廣記》云:“成都本治赤野街,張儀徙置少城內,廣營府舍,修整里阓,市張列肆,得與咸陽同制。此即‘城闕輔三秦’之意。”從而斷言:這里的“城闕”不指長安而指成都,首聯“兩句詩,正是對蜀地風物形勝的高度概括”。這其實是錯誤的。第一句,《文苑英華》于“輔三”后注云:“集作‘俯西’。”“府西秦”的“城闕”,無疑不指成都而指長安。那么,這里的“闕”,就專指皇宮門前兩相對峙、上有金鳳的望樓,即王維名句“云里帝城雙鳳闕,雨中春樹萬人家”中的“雙鳳闕”。“三秦”與“西秦”意近。項羽滅秦,三分關中,以封秦國降將,總稱“三秦”。“輔”是護衛的意思。“城闕輔三秦”,本意是“三秦輔城闕”,但一則為了調諧平仄,更重要的是為了突出“城闕”而將它提前,因而變換句式。在這里,“三秦”不是“輔”的賓語,而是“輔”的補語,前面省略了介詞“以”。楊炯《送豐城王少府》中的“長天照落霞”,宋之問《奉和圣制立春剪彩花應制》中的“金閣妝仙杏”,李嶠《侍宴甘露殿》中的“云窗網碧紗”,張說《廣州蕭都督入朝過岳州宴餞》中的“孤城抱大江”,都是這種句式。用通常的說法,應該是“落霞照長天”,“仙杏妝金閣”,“碧紗網云窗”,“大江抱孤城”。把補語看作賓語,那就錯了。有的選注本把“輔三秦”解釋為“拱衛三秦”,就犯了這種錯誤。“輔”是個動詞,有的選注本釋“輔三秦”為“以三秦為畿輔”,既混淆了“三秦”與“畿輔”兩個內涵不同的地理概念,也搞錯了“輔”的詞性。
第一句,“城”、“闕”并提,寫鳳闕入云、城垣高聳的京都長安,“輔”以遼闊的“三秦”,視野宏遠,氣勢雄偉,同時又點明送別之地。次句“風煙望五津”中的“五津”,指蜀中岷江的五個大渡口白華津、萬里津、江首津、涉頭津和江南津,泛指“蜀川”,點杜少府即將宦游之地。而“風煙”字、“望”字,又將相隔千里的秦、蜀兩地連在一起。自長安“城闕”遙望蜀川“五津”,視線為迷濛的“風煙”所遮,微露傷別之意,已攝下文“離別”、“天涯”之魂。
首聯對仗工整,為了避免板滯,次聯以散調承之,文情跌宕。“與君離別意”,緊承首聯,寫惜別之感,妙在欲吐還吞。翻譯一下,那就是:“跟你離別的意緒啊!……”那意緒到底怎么樣,沒有說;因為一說出,就未免使雙方、特別是對方有點感傷,于是立刻改口,來了個轉折,用“同是宦游人”一句來寬慰和鼓勵。離開家鄉在異地作官,叫“宦游”。主張“城闕”指成都的同志認為王勃在京城任沛王府修撰,不能叫“宦游”,因而說此詩作于因寫檄雞文被逐,旅寓巴蜀,后來又離蜀任虢州參軍之時。這其實是缺乏根據的。“宦游”一詞,見于《史記·司馬相如列傳》。司馬遷在敘述了司馬相如“事孝景帝,為武騎常侍”,后來又回到成都老家之后寫道:“(王)吉曰:‘長卿久宦游不遂,而來過我。’”可見離家在京城里作官,也叫“宦游”。王勃是絳州龍門人,在長安作官,為什么“不能說是‘宦游’呢?這句詩的意思是:你和我既然同樣是出門作官、想干一番事業的人,那就免不了各奔前程,哪能沒有分別呢?
三聯“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推開一步,奇峰突起。從構思方面看,很可能受了曹植《贈白馬王彪》“丈夫志四海,萬里猶比鄰;恩愛茍不虧,在遠分日親”的啟發,但高度概括,自鑄偉詞,情調又積極、樂觀,能夠給人以鼓舞力量,因而千百年來,萬口傳誦。張九齡《送韋城李少府》中的“相知無遠近,萬里尚為鄰”,高適《別董大》中的“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都與此一脈相承。這一聯,包含兩層意思。上下句緊密結合,具有因果關系:你和我互為知己,心心相連,因而即使一在天涯、一在海角,遠隔千山萬水,而感情交流,也像近在比鄰一樣,何必為離別而發愁!這是一層意思。張九齡的“相知無遠近,萬里尚為鄰”,即由此脫胎。這一聯又并非明顯的“流水對”,上句與下句,可以有相對獨立的意義。上句是說:四海之內,天地廣闊,英才眾多,走到哪里都會遇到知己,你就高高興興地到蜀川去吧!高適的“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即由此生發。下句是說:男兒志在四方,心胸開闊,視“天涯”猶如“比鄰”。僅五個字,就概括了曹植“丈夫志四海,萬里猶比鄰”兩句詩的內容。“天涯”極遠,“比鄰”極近,而視“天涯”如“比鄰”,充分表現了“北海雖賒,扶搖可接”的壯志豪情。
尾聯“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緊接三聯,收束全篇。“歧路”,岔路。古人送別,常至大路分岔處分手,所以把臨別稱為“臨歧”。孫楚《征西官屬送于陟陽候作詩一首》,一開頭即說:“晨風飄歧路,零雨被秋草,傾城遠追送,餞我千里道。”這里的“歧路”,與《列子·說符》“歧路亡羊”的“歧路”是兩碼事。有的注本引《列子》的原文解釋“無為在歧路”,引申說:“他也意識到他的前面會出現歧路,但他覺得,遇到歧路應以積極向上的精神來對待,不可悲觀失望,做兒女之態,痛哭流涕。”這是不完全符合詩意的。三聯“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已將“黯然銷魂”的離愁別怨一掃而空,所以尾聯勸慰杜少府,讓他欣然啟程,慷慨赴任,不要像缺少英雄氣概的小兒女那樣哭哭啼啼,難舍難分。交情很深的朋友總是不愿分離的,然而“兒女情長”,就難免“英雄氣短”。這兩句詩,即曲折地表現了雙方的惜別之情,又用“無為”兩字屏除了“兒女情長”,鼓舞對方的英雄之氣。全詩一洗悲酸之態,意境雄闊,風格爽朗,不愧名作。至今膾炙人口,并非偶然。
“別方不定,別理千名”,而“別方”、“別理”,又受歷史環境的制約,具有時代的特點。唐代詩人,大都是通過科舉進入仕途的知識分子,因而送友人“之任”(上任作官),就成為常見的題材。而王勃的這首《送杜少府之任蜀川》,則是首先以積極樂觀的態度反映這一題材、鼓勵友人建功立業的優秀作品。這篇作品,可以說為傳統的送別詩開拓了新的領域。此后,以積極樂觀的態度送人赴任、送人從軍、送人出使、送人去干其他有利于國計民生之事的詩作,就大量涌現,其中有不少名篇。僅就五律而言,如王維的《送梓州李使君》:
萬壑樹參天,千山響杜鵑。山中一夜雨,樹杪百重泉。漢女輸橦布,巴人訟芋田。文翁翻教授,不敢倚先賢。
這是送友人去作梓州刺史的。起四句神韻俊逸,高調摩云;結尾勉勵友人發揚文翁化蜀的優良傳統,不要倚賴先賢治績而無所作為。又如陳子昂《送魏大從軍》:
匈奴猶未滅,魏絳復從戎。悵別三河道,言追六郡雄。雁山橫代北,狐塞接云中。勿使燕然上,唯留漢將功。
這是送友人從軍的,勉勵友人馳驅沙場,消除邊患,為國立功。意氣豪邁,格調雄渾。又如杜甫《送翰林張司馬南海勒碑》:
冠冕通南極,文章落上臺。詔從三殿去,碑到百蠻開。野館濃花發,春帆細雨來。不知滄海上,天遣幾時回?
堂皇綿邈,高華俊朗。胡應麟《詩藪》(內編卷四)推為“餞送”詩的代表作。
杜甫更用五古和排律表現這類題材,創作了《送樊二十三侍御赴漢中判官》、《送長孫九侍御赴武威判官》、《送從弟亞赴河西判官》、《送韋十六評事充同谷防御判官》、《奉送郭中丞兼太仆卿充隴右節度使三十韻》、《送楊六判官使西蕃》等鴻篇巨制,融敘事、抒情、議論于一爐,或極意鼓舞,或出謀劃策,勉勵被送者盡心竭力、扶顛持危。感慨悲壯,沉郁頓挫,把送別詩的藝術水平推向空前的高度。
楊炯在《王子安集原序》中曾說王勃針對當時“爭構纖微,競為雕刻,……骨氣都盡,剛健不聞”的詩風,“思革其弊,用光志業”;其結果是:“長風一振,眾萌自偃。”這雖然有點夸張,但王勃改革詩風畢竟是有成績的,他在發展七言古詩、完成五言律詩、試作七言絕句等方面都作出了貢獻。僅就這首《送杜少府之任蜀川》在開拓送別詩的創作領域方面所產生的積極影響而言,也值得重視。
這首詩在章法上有個特點,那就是首聯用“的對”(也稱“工對”),次聯不用對句。《詩人玉屑》(卷二)講“偷春體”云:“其法頷聯(第二聯)雖不拘對偶,疑非聲律;然破題(指首聯)已的對矣。謂之‘偷春格’,言如梅花偷春色而先開也。”所舉的例子是杜甫的《一百五日夜對月》:“無家對寒食,有淚如金波。斫卻月中桂,清光應更多。仳離放紅蕊,想像顰青蛾。牛女漫愁思,秋期猶渡河。”五言律詩(七律也一樣)的定例是中間兩聯用偶句,首尾兩聯不拘。所謂“偷春格”,就是將第二聯的對偶提前到首聯。王勃的這一首,正是這樣。五律在形成的過程中因為還沒有定型,所以更容易出現這種情況。例如梁簡文帝的《夜聽妓詩》,首聯“合歡蠲忿葉,萱草忘憂條”對偶,次聯“何如明月夜,流風拂舞腰”不對偶。王勃的五律,一般是中間兩聯對偶的,基本定型了。這一首,因為首聯兩句分寫送別之地與被送者的目的地,適于對偶。而首聯既用工對,第二聯若是仍用對句,就難免流于板滯,因而以散調承接,恰切地表現了由惜別轉向慰勉的情感變化。那時候,并無“偷春格”的說法,作者并不是有意套“偷春格”的框框。當然,王勃及其同時和以后的不少詩人,都寫過前三聯(乃至包括第四聯)都用偶句的律詩,不見得都板滯,其中還有不少佳作。但那就要在對偶的騰挪變化上下工夫。例如前面所引王維的《送梓州李使君》,第二聯就用了“流水對”,因而化板為活,也收到了極好的藝術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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