淵明無心云,才出便歸岫。
東皋半頃秫,所種不常有;
苦恨無酒錢,閑卻持杯手;
今朝有一壺,攜之訪親友。
惜無好事人,能消幾壺酒;
區區謀一醉,豈望名不朽!
閑吟籬下菊,自傳門前柳。
試問劉寄奴,還識此人不?
---梁 棟
這是一首題畫詩,原畫及畫的作者已不可考,然而從詩篇傳神的描繪中,仍可想見畫圖的風貌。
陶淵明是我國東晉時代的大詩人。他在作彭澤縣令時,不肯“為五斗米折腰”,棄官回鄉,“夫耕于前,妻犁于后”,過著“擊壤以自歡”的隱居生活,直至去世。
陶淵明歸隱以后,因為對農村生活有了深刻、真切的體驗,創作了不少優秀的詩篇。他的憤世嫉俗,不愿和統治者同流合污的高尚情操和他的詩歌的獨特藝術成就,千百年來,贏得了人們的尊敬,他蔑視權貴,不向黑暗現實妥協的可貴氣節,成為中國士大夫階層反抗黑暗社會的精神支柱。這首詩就是借對陶淵明隱居生活的贊美和向往,曲折地表達了自己隱跡山林,不求名利和反抗黑暗現實的決心。
題畫詩始見于唐代,杜甫就曾寫過不少題畫詩。因為是對畫的題詠之作,所以一定要與原畫切合,從這一點說來,詩的內容受到畫面的制約。但詩歌作為文學的一個部類,和畫又有區別。跟繪畫相比,詩歌縱橫馳騁,有更廣闊的表現力。因此題畫詩不是畫面內容的簡單再現,而是要借題發揮,充分調動作者的創造能力,借助畫面直接形象的觸發,表現畫面難以表現的內容。詩畫交輝,形象便更加豐滿。
繪畫作為一種造型藝術,只能表現一剎那的景象和意態,因此,畫家總是選取一個“最有包孕的時刻”作為表現的對象。“今朝有一壺,攜之訪親友”正是這樣一個最富想象的片斷,全詩就是從此生發開來的。
詩篇開門見山,觸及本題。先總寫一筆,用一個貼切的比喻,概括了陶淵明的形象。開頭兩句說,陶淵明像山頭一朵無心的白云,出仕是迫不得已的,方才出仕,便告歸隱。岫,山洞。才出,極言時間之短。淵明曾三次出仕,每次時間都不長,最后一次任彭澤縣令,只有八十多天,便棄官歸隱。他在《歸去來辭》中說:“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開首兩句便從陶作脫化而來。以下六句寫陶淵明的歸隱生活。淵明歸隱后曾在《歸去來辭》中抒寫田園生活的種種樂趣: 涉園成趣、矯首遐觀、親戚情話、琴書消憂、登高舒嘯、臨流賦詩等等。在眾多的情事中,作者只寫了種秫,從而引出下文的酒,過渡很自然。東皋種秫是泛說。東皋,東邊的高地,指田地。秫,高粱,這里指釀酒用的糧食。蕭統《陶淵明傳》記載,淵明任彭澤令時,“公田悉令吏種秫,曰: ‘吾常得醉于酒足矣。’”淵明歸隱后,“幼稚盈室,瓶無儲粟”,生活拮據。“半頃”,已見所種之少,而“所種”又“不常有”,更見境況之窘迫。然而淵明樂乎天命,不以“口腹自役”,對此倒不在乎,所引為憾事的,只是無錢沽酒。這幾句寫淵明攜酒的前因,有了這些曲折,便能以昨日之“無”襯托今日之“有”,一旦一壺在手,其心情之歡快是可以想見的。以下二句轉入畫面形象的直接描繪,即淵明手攜一壺,出訪親友。但作者的筆墨并不作細部刻畫,僅此二句,便戛然而止。下文即就淵明攜酒寄慨抒懷: 可惜沒有共酌之人,獨自一人,能飲幾壺呢?一個“惜”字,既寫淵明,也寫作者自身的孤寂感。接下去的幾句概述淵明的高潔志趣,淵明曾作《飲酒》詩,詩中寫道:“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又作《五柳先生傳》以自況,寄托“不戚戚于貧賤,不汲汲于富貴”的情操。末兩句即從此宕開,并以詰問句作結。劉寄奴,南朝宋武帝劉裕的小名,東晉末年劉裕率兵北伐,滅南燕、后秦,并曾收復洛陽、長安等地,后代晉稱帝。陶淵明與劉裕曾同官晉朝,可說是舊相識,他在劉裕代晉后,恥事二姓,作品只書甲子,不用劉宋年號。這里不說淵明不愿臣服新朝,而說劉寄奴“還識此人不”,表達了對淵明高尚人格的贊美向往之情,也曲折地表現了作者潔身自好,決不與元朝統治者合作的決心,寓意很深刻。
然而陶淵明的隱居是不得已的,在黑暗現實面前,不得不采取消極反抗的形式,他筆下精衛與刑天的堅毅頑強形象(見《讀山海經》詩),荊軻“西上刺秦王”的英雄氣概(見《詠荊軻》詩),正曲折表現了他內心深處的用世之志。梁棟在宋亡后,不愿為新朝效力,先歸武林閑處,后又隱居大茅山中。他是懷著悲憤的心情走上歸隱之路的,最后二句就是這種心情的迸發。所以此詩的基調是悲憤而非閑適。
一般題畫詩往往先描繪畫面形象。這首詩卻從虛處著筆,不是工筆,而是寫意,重在傳神,寥寥數語,呼之欲出,看似寫淵明,實則處處寫自己,幾乎可以看作是“自題造象”之作。
上一篇:黃庭堅《弈棋二首呈任公漸(其一)》古詩鑒賞
下一篇:周 密《野步》古詩鑒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