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躲在歷史陰暗角落里冷笑?——李清照《投翰林學士綦崇禮啟》及其改嫁問題合理性之探討
吾國之人,其擅造假也,自古而然。其所以者,則無非為利之一字而已矣!上至遠古之歷史,造假之,為乘文獻散漫之便;近世為時且不遠,亦造假之,而令當時即已模糊難辨。崇高尊貴如皇帝九五之尊,造假之(神化之、完美之),甚而陵寢墳墓,亦造假之。下至士流,為文而不以情實,而善偽。如是者,吾國歷史遂乃成造假之歷史,梁啟超《中國之舊史》云:“中國數千年惟有政治史,而其他一無所聞。”政治豈非分配利益之最根本形式者乎?統一之利益口徑,能無假乎?而歷史之煙云歷時既久,遂撲朔迷離,而多不可辨其實矣。政治史不必論,即以社會言之,則食品造假,甚至有假離婚一事;以文化言之,則假古董、假書畫橫行宇內,假國學大師、學術大師之類蔚為壯觀。中土大地,欲尋其真,難乎哉!
李易安改嫁之事,亦歷史造假之一端也,而諸造假之行徑之中,以文字造假為最難辨,而李易安不幸罹之!宋人雖倡貞節,而于改嫁一事則甚通脫,上至貴族,下至民間,皆不關乎道德節義之評價。所謂“餓死事極小,失節事極大”(《二程全書·遺書二十二》程頤語),乃程朱理學之所持,李易安雖略與二程同時而稍后,然理學之為統治者所大用尚在朱熹之后,則已非李易安之時代矣。故即令李易安改嫁為真,亦無損于其文學,無損于其與趙明誠之愛情,即趙明誠誠然而有陳祖美所言致令李易安有“婕妤之嘆”之實,亦無損于李易安之于趙明誠之感情也。故學界有論《投翰林學士綦崇禮啟》者云:
作者自述晚年改嫁前后的不幸遭遇;表現了這位善良無辜嫉惡如仇的曠古才女所經受的人生磨難,讀來令人潸然淚下。至于聚訟至今仍莫衷一是的“改嫁”公案,考真偽者態度固然可敬,“辯誣”者的心情固然可感,然而,“誣”不在“改嫁”,而在于對改嫁的種種“譏”、“談”和“無根之謗”。清照之時,改嫁并非大逆不道,皇貴相尊都視若平常,況一流落無依的弱女子呢?如是而已。
針對李易安改嫁之事,明人乃始有疑,至今眾說紛紜,而歷時既久,其直接否認之文獻資料尚未發現,而無此種直接之文獻資料,即不能得其實邪?今人丁啟陣《李清照是否曾經再嫁?》一文,嘗匯總列舉古今關于此一問題之諸多觀點:
一、李清照當時年歲已高。明徐《徐氏筆精》:“李五十有二,老矣。”附議、同調者有清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俞正燮《癸巳類稿》、查伯葵《李易安論》、葉廷琯《甌波余話》、吳衡照《蓮子居詞話》。二、李清照的公公、丈夫都是有地位有身份之人,沒有改嫁的道理。徐《徐氏筆精》:“清獻公之婦,郡守之妻,必無更嫁之理。”附議、同調者有清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三、宋人小說常常誣蔑賢人。盧雅雨引陳云伯語,見清陸以湉《冷廬雜識》。附議、同調者有清胡薇元《歲寒居詞話》、俞正燮《癸巳類稿》、李慈銘《越縵堂乙集》(坐實秦楚材、張九成)、清薛紹徽《黛韻樓文集》、唐圭璋、潘君昭《論李清照的后期詞》。四、世傳《投翰林學士綦崈禮啟》文筆不佳,措詞有瑕疵。俞正燮《癸巳類稿》主此說。五、百年之后的宋人著作,有稱李清照為“趙明誠妻”的。俞正燮《癸巳類稿》主此說,附議、同調者有夏承燾《唐宋詞論叢》。六、《投翰林學士綦崈禮啟》中李清照改嫁一說,系張汝舟為報復李清照舉報他“妄增舉數”之仇篡改所致(李清照舉報源自張汝舟騙取自己玉壺之恨)。清陸心源《儀顧堂題跋》主此說。七、李清照作《金石錄后序》,與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記載李清照舉訟張汝舟,時間在一個月之內,情理不合。李慈銘《越縵堂乙集》主此說。八、當時趙家勢力尚盛,不容李清照改嫁。李慈銘《越縵堂乙集》主此說。九、后人將張汝舟妻李氏舉報丈夫妄增舉數事,移花接木弄到李清照頭上。李慈銘《越縵堂乙集》主此說,附議、同調者有清薛紹徽《黛韻樓文集》。十、趙明誠、李清照夫婦生前愛情深篤。清符兆綸《明湖藕神祠李易安居士記》主此說,附議、同調者有清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十一、當時李清照因避亂南渡,輾轉各地,時間不允許。龍榆生《漱玉詞敘倫》主此說。
備察諸說,唯第三、第四、第九三條最為關鍵,其他諸條理由俱不充足;而此三條之中,又以第三條最為關鍵。蓋誣人者,必有其現實之利益目的,而不當視為類同文學創作之虛構,何況即偉大之文學作品,亦難免于含沙射影之行為,此文人伎倆使然,而根本相關于際遇而感應于其內心者也。以當時之歷史事實論之,即令李易安改嫁為實,改嫁既非可議之事,則他人之譏笑,豈非咄咄怪事?即令李易安所改嫁者張汝舟真如此不堪,則遂乃可譏笑李易安邪?其所笑者何?為何而笑?細意密察,令人寒心!而此一尋常舉動,不免暴露造假者之真目的,即以利益為根本核心之自然行為者也。故若欲察造假者之利益動機,則必自其源頭而后可。而審其歷史造假之行為之發源,則最早可追溯至托名李易安之《投翰林學士綦崇禮啟》,其文云:
清照啟:素習義方,粗明詩禮。近因疾病,欲至膏肓,牛蟻不分,灰釘已具。嘗藥雖存弱弟,應門惟有老兵。即日蒼皇,因成造次。信彼如簧之說,惑茲似錦之言。弟既可欺,持官文書來輒信;身幾欲死,非玉鏡架亦安知。俛難言,優柔莫訣。呻吟未定,強以同歸。視聽才分,實難共處。忍以桑榆之晚節,配茲駔儈之下才。身既懷臭之可嫌,惟求脫去;彼素抱璧之將往,決欲殺之。遂肆侵凌,日加毆擊。可念劉伶之肋,難勝石勒之拳。局天扣地,敢效談娘之善訴;升堂入室,素非李赤之甘心。外援難求,自陳何害?豈期末事,乃得上聞。取自宸衷,付之廷尉。被桎梏而置對,同兇丑以陳詞。豈惟賈生羞絳灌為伍,何啻老子與韓非同傳。但祈脫死,莫望償金。友兇橫者十旬,蓋非天降;居囹圄者九日,豈是人為!抵雀捐金,利當安往;將頭碎璧,失固可知。實自謬愚,分知獄市。此蓋伏遇內翰承旨,搢紳望族,冠蓋清流,日下無雙,人間第一。奉天克復,本緣陸贄之詞;淮蔡底平,實以會昌之詔。哀憐無告,雖未解驂;感戴鴻恩,如真出己。故茲白首,得免丹書。清照敢不省過知慚,捫心識愧。責全責智,已難逃萬世之譏;敗德敗名,何以見中朝之士。雖南山之竹,豈能窮多口之談;惟智者之言,可以止無根之謗。高鵬尺,本異升沉;火鼠冰蠶,難同嗜好。達人共悉,童子皆知。愿賜品題,與加湔洗。誓當布衣蔬食,溫故知新。再見江山,依舊一瓶一缽;重歸畎畝,更須三沐三薰。忝在葭莩,敢茲塵瀆。
學界之以李易安改嫁為實者,多謂審核此文之拙劣等由并非直接證據,然文可擬造,故開天辟地難,而依樣畫葫蘆易。吾國古來即有“文如其人”之說,《孟子·萬章》有“以意逆志”之論,金代元遺山疑之,其《論詩三十首》有云:“心畫心聲總失真,文章寧復見為人。高情千古《閑居賦》,爭信安仁拜路塵。”而錢鐘書先生則更進一步云:“所言之物,可以飾偽:巨奸為憂國語,熱中人作冰雪文是也。其言之格調,則往往流露本相:狷急人之作風不能盡變為澄淡,豪邁人之筆性,不能盡變為謹嚴。文如其人,在此不在彼也……所言之物,實而可征;言之詞氣,虛而難捉。世人遂多顧此而忽彼耳。”我則更進一解:文如其人,乃對真者而言,不對造假虛偽者言也。真者無造假虛偽之思慮,而造假虛偽者則必用其心于文,如是由其所關心者,即可察知其文之真偽。即如此文而言,以常理度之,若果為李易安借綦氏之力而脫出張汝舟之婚姻牢籠,則必為事后,事后答謝,所涉兩人均于其事甚為周悉,何必羅列諸多事實?此不符常理者一。既為答謝,但表衷情即可,彼此相知,綦氏方出援手,而“搢紳望族,冠蓋清流,日下無雙,人間第一”之頌揚,未免太過膚淺,前兩語尚可,后兩語則成何體統?蓋作偽者本無其情,敘事(捏造事實)則可,抒情則不可矣!此不符常理者二。既為答謝,則文中忽來“愿賜品題,與加湔洗”之言,大相乖謬,李易安之改嫁若實,則李易安自不以改嫁為過,何來“湔洗”之說?若以所嫁非人為過,則過本不在我,何過之有?以為恥辱邪?改嫁不非,過不在我,何恥辱之有邪?況即令是過是恥,而李易安乃在此啟中求綦氏為之邪?如此則為弱智矣,亦大出常情矣!即李易安弱智為之,則綦氏真有此種能力邪?則如此者,李易安非僅弱智,且太不明事理矣!如此者李易安既不明事理,何必為啟而答謝綦氏?凡此種種,為不符常理者三。若此文真為李易安因改嫁事答謝綦氏者,而極其可笑,則綦氏必當為之諱,而不令文字流出,故若無李易安之手稿,斷不可輒言此文為李易安作也。文中又有“惟智者之言,可以止無根之謗”之句,更與上述第三點矛盾,改嫁即令為過,則他人譏笑,乃無可奈何之事,而非“謗”也!由“謗”之一字,可知此啟之核心為解除誹謗,而改嫁非誹謗與否之事也。故由此文之矛盾、不合常理之處,而疑其主題,則黃墨谷先生云:
《謝啟》原文的主題是什么?我認為《謝啟》開篇的敘述“素習義方,粗明詩禮。近因疾病,欲至膏肓,牛蟻不分,灰丁已具。”符合“頒金通敵”案發生時清照“大病,僅存喘息”的記述。《謝啟》“雖南山之竹,豈能窮多口之談,惟智者之言,可以止無根之謗。”“愿賜品題,與加湔洗”等措辭,也同“頒金通敵”案內容相合。因而《謝啟》的主題是謝解救“頒金通敵”案無疑。
黃墨谷先生此論,其功甚偉,乃探究李易安改嫁問題之關鍵證據。由黃墨谷先生所揭示之關鍵深入探究,則此種作偽,確乎與一定之利益相關,而其最早文獻之記錄者,實即其陣營之一份子,則胡仔也:
據現存的資料來考察,最早以文字記載所謂清照“改嫁”之人,是胡仔“易安再適張汝舟,未幾反目,有啟事與綦處厚云‘猥以桑榆之晚景,配茲馭儈之下材’,傳者無不笑之。”胡仔,績溪人,做過常州晉陵縣官,后來居湖州,這部書,就是作于湖州,時在紹興十八年(公元1184)年,清照尚健在,他不僅客觀記載,而且渲染成為丑聞,從品德方面謗傷清照,胡仔還在《營溪漁隱叢話后集》卷三十三,收錄了一篇李清照論詞的文字,后來被稱為《詞論》。胡仔收錄這篇文字,也是和前集著錄所謂清照“改嫁”丑聞同一目的。不過這次是從德、才兩方面同時加以抨擊。潘君昭先生在《李清照詞論初探》中分析這篇文字,認為被竄改的痕跡也是極顯明的。在另外還有一位王灼,也是清照的同時代人,在他的《碧雞漫志》卷二,也記載清照“趙死再嫁某氏,訟而離之。晚節流蕩無歸。”同時對她的詞品,也進行攻擊,說她“閭巷荒淫之語,肆意落筆”。王灼《碧雞漫志》成書于紹興十九年,地點在成都。
就胡、王二人于李易安詞之態度觀之,則其于李易安之平素生活應頗有耳聞,而于李易安至少并無善意之態度,此判斷李易安與胡、王二人利益關系之最根本者也。就人之心理言之,則若非直接利益相關者,則必與其思想相關,與其思想之同異而導致之利益關系相關,胡、王諸人與李易安并無直接之利害關系,而其態度如此,即其與李易安思想之異使然。故就胡、王二人而言,其于李易安之傳聞,樂享其成,其敘之于著作之中也,必取其更有利于與其思想相關之利益相關之材料,至于其結果、責任,則卻是有心忽略之矣,即令當時有人責之,亦可以誤信傳聞、造假之文塞口,古之傳媒,并未如今之發達,其能睹胡氏之書者已不多,能見此書而直接相關者極少,他人關心者未必多,感興趣者亦然,有心為其抱不平者幾何哉?有心為其抱不平,而能以有效之方式傳播者幾何哉?故綜合種種因素,胡氏此一小節涉及李易安之文字即謬,其得到糾正之機會亦不多,況有效糾正者乎?即如今日傳媒發達,瞬間信息可達平常之人,而如明星、官場之秘聞,眾說紛紜,若非直接相關者有所明察,則尋常人能辨者幾何哉?今日如此,可知李易安時代之當時身后矣!然則胡、王之思想及其相關之利益為何,而必有意為此污蔑之事?就其所論于李易安之詞作者言之,即保守、豪放兩種思想及其利益之沖突也。李易安詞雖屬婉約詞陣營,然其天才特異,姿態活潑,文字力求通俗,尤其此作中所彰顯之女性形象,所謂“不讓須眉”,自其親者觀之,自為佳事,而自其對立者觀之,則必為不妙之事矣!何況李易安之詩,多有豪放之氣,且關乎時政之利害關系——如和與戰為南宋政治格局之一大關鍵,其詞雖極為婉約,而其技術手段卻極豪放,其所造成之詞人形象亦頗豪放,如此則勢必造成對傳統保守正統之士之沖擊,而生莫大之不快,胡、王書中之話語,足以證之也。
黃墨谷先生又“列舉了十數位南宋學者在談到《金石錄》和《后序》及清照其他著作時,均毫無微詞,并均敬避名諱,稱趙明誠妻,易安居士。”其十人及文獻為:謝伋《四六談廛》、莊綽《雞肋編》、《宋會要稿》、洪邁《容齋四筆》、陸游《老學庵筆記》、宋無名氏《瑞桂堂暇錄》、周《清波雜志》、張端義《貴耳集》、朱弁《風月堂詩話》、岳坷《寶真齋法書贊》。而黃盛璋先生則羅列宋人道及李易安改嫁之直接文字證據:“宋代記載清照改嫁明確無疑的共有七家……一、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六十……二、王灼《碧雞漫志》卷二……三、晁公武《昭德先生郡齋讀書志》卷四下……四、洪邁《隸釋》卷二十四《跋趙明誠金石錄》……五、趙彥衛《云麓漫抄》卷十四……六、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五十八……七、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二十一。”就證據而言,似乎后者更具優勢,蓋證其有易,證其無難,以李易安當時之情態而論,即令改嫁為真,亦略無防于諸人因情感而仍如此稱呼之也。然問題之實質遠非證據層面之邏輯可限,故黃先生又云:
我還說過,“謝伋《四六談廛》成書于紹興十八年,時清照尚在人間,如有改嫁之事,謝伋是趙明誠的表甥,綦崇禮之女嫁謝伋之子,豈能不知,如知其改嫁,必不稱‘趙令人李’,更無引其對趙明誠表示堅貞的祭文之理。李清照距今已九百年,在研究這樣一位歷史人物,當材料十分缺乏時,我以為上述謝伋《四六談廛》所記,是考辨李清照‘改嫁’非實的重要材料。”榮斌同志竟這樣駁論說“難道改嫁三個月,就可以把三十一年的夫妻情誼一概抹煞嗎”?此論差矣!“改嫁”無論在哪一個時代,都是一個極其嚴肅的問題。在封建社會“母出與廟絕”,若清照再嫁,即與趙家斷絕一切關系,謝儀在紹興十八年稱清照“趙令人李”,是李清照未曾改嫁的鐵證。封建社會士大夫最講究“正名分”,絕對不會對一個“失節”婦人敬避名諱,稱“令人”。令人為六品郡君,而趙明誠在建炎元年八月,正是以六品的朝散大夫、秘閣修撰起復江寧府,六品郡君的妻子稱“令人”。
此論甚是。改嫁之是非勿論,而改嫁確乎為人生之一大關鍵問題,不可隨意混淆,而其中根本所關系者,仍為利益,且為經濟利益。吾國古之女子一旦改嫁,即與原夫家脫離經濟關系,李、趙兩人無所出,則更確立此一性質,此風今日猶然。故如此重要經濟問題,而涉及重大經濟利益,絕非所列十人于李易安持莫大之同情,而可隨意其稱呼也。反以言之,若李易安當時有改嫁之行為,則必涉及重大經濟利益之劃分,而與趙氏一族有較大之相關行為,而生非小之社會影響,而趙氏一族及其以后之宋人之文獻資料無涉及此者,則又李易安未改嫁之一大確證——就此點而論,亦正如主李易安改嫁者責難質疑者無直接之證據之邏輯,此種文獻資料既無之,則主改嫁者欲證李易安改嫁,則自當證明此種文獻資料之有,以為直接證據,而不可以未能流傳為借口也。
又,李易安既顯大名于當代,才華高絕,流落兩宋之際,江北江南,身后未久,宋遂國滅。其為人生也,出身詩書之家,父李格非為蘇門弟子,李易安少小即與宋之名士有所往來;所嫁為名士,夫家為權臣望族,而竟無所出;其夫搜羅貴重文物以為事業,《金石錄》有重大價值;據《金石錄后序》,則夫婦平日生活之志趣情味可喜可見,然主婦或有“婕妤之嘆”;流落江南,為文物而波瀾屢興;其夫當兩宋之際,又有若干故事(如“縋城宵遁”);茍夫死改嫁,則又生若干故事;改嫁所遇匪人,又有若干故事,最終脫離,中間更見曲折,甚至上達天聽……諸如此類,經歷如此豐富者,史不多見。其中之足為噱頭者,固改嫁一事。其為文學之絕妙素材,亦可知也。吾國文學之大轉折為雅俗之變換,言其時代則宋元之際,言其形式則歌詩之在吾國文學之主流地位易為小說,言其性質則文學之生力由抒情文學易為敘事文學。故李易安之人生,適為當此際之絕妙文學素材,而可大張文學之敘事功能者也。而考當此際之能敘事者,則元曲是其輝煌之代表,其后將成“一代之文學”者也。元曲之魅力,一則故事(就實際演出效果而言,文辭尚在其次),一則演員。演員勿論,元曲之為敘事也,多取前代故事敷衍為之,其題材雅俗共賞,遍及于社會生活之方方面面,作家為求故事,不啻絞盡腦汁,如崔鶯鶯故事,乃至反復演繹。李易安之他種生平經歷,或不足以吸引元曲作家(雖為貴族之才女,然就敘事而言,虛構性不強),唯有改嫁一事,乃其人生中之最具敘事建構性、最宜發揮渲染且具大魅力者。而元曲作家舍此絕妙之故事題材,此亦李易安未嘗改嫁之一有力反證也。
總之,由上述所論可知,李易安之改嫁,并無合理之直接證據,然無直接證據,不等于不可證明其事實。就《投翰林學士綦崇禮啟》而言,則屬偽造無疑(至少為竄改),此一問題確立,則李易安改嫁之一問題之根基,劃然而解,不復存在。以利益關照歷史、學術問題,最易得其實。借口李易安改嫁問題,而譏笑之,而以為莫大之笑料,而逞其內心之痛快,則其所代表之利益,必與李易安處于對立之面。而李易安之最大成就,則其詞作與平日詩詞文所透露之政治思想,而李易安之被抹黑——實際并不可由此抹黑,其真正具殺傷力者,乃胡、王著作中所附加之態度——其最大獲益者,乃即胡、王為代表之保守利益集團者矣!或謂:保守與否,乃至沖突若是之烈邪?是也,古今社會歷史發展之格局,以其核心之政治格局觀之,則保守、豪放之沖突無時而不在,宋人如王安石者屢屢變法,而極為艱難,即如今日之改革,亦何其激烈,所謂“觸動利益比觸及靈魂還難”,此絕非夸大其事者。我嘗以《論豪放》為題作為博士論文,洋洋灑灑五十萬言,固深知之,深知其中之利害關系,深知保守、豪放兩種利害關系沖突之烈也。李易安之豪放,較之蘇、辛雖不啻小巫見大巫,然以一弱女子為之,則自然觸動思想保守陣營者之眼珠子矣!至于有清,裴暢尚大詆議“易安自恃其才,藐視一切,語本不足存。第以一婦人能開此大口,其妄不待言,其狂亦不可及也。”(馮金伯《詞苑萃編》卷九引)亦可見保守勢力之無時而不在,又豈僅黨爭之關涉也。我實未必以李易安未改嫁為幸,但以為此事勞心勞力之為幸也,嗟夫,尚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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