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口人李正臣蓄異石九峰,玲瓏宛轉,若窗櫺然。予欲以百金買之,與仇池石為偶,方南遷未暇也。名之曰壺中九華,且以詩紀之。
清溪電轉失云峰,夢里猶驚翠掃空。
五嶺莫愁千嶂外,九華今在一壺中。
天池水落層層見,玉女窗明處處通。
念我仇池太孤絕,百金歸買碧玲瓏。
-----蘇 軾
湖口即今江西湖口,舊屬九江府,地在鄱陽湖之口,當江湖之沖,所以得名。這是紹圣元年(1094)東坡六十歲時南遷道中寫的詩。前一年,即元祐八年(1063)六月,東坡出知定州(今河北定縣),九月,主持“元祐更化”的高太后病逝,哲宗親政,朝局再次發生變化。紹圣元年四月,東坡“坐前掌制命語涉譏訕”的罪名,責知英州(今廣東英德)軍州事,途中三改謫令,六月至安徽當涂,再次奉到“責授建昌軍司馬,惠州安置,不得簽書公事”的謫令。他遣長子蘇邁帶領家屬去常州就食,“初欲獨赴貶所。兒女輩涕泣求行,故獨與幼子過一人來”(本集《與王庠書》)奔赴惠州(州治在今廣東惠陽)貶所。七月,行至湖口,寫了這首詩。蘇過也寫了一首七言古詩(見《斜川集》卷三),其小序云:“湖口人李正臣蓄異石,廣袤尺余,而九峰玲瓏,老人名之曰湖(壺)中九華,且以詩記之,命過繼作。”據蘇過此序,知所謂壺中九華只不過是一個“廣袤尺余”的石山,屬于文人清供的案頭小品之類。題材本身十分狹窄,詩人運用自己奔放的想象力,小題大做,加以開掘,寫下了自己南遷生活的一段感情經歷。這正是黃庭堅所謂“棘端可以破鏃,如甘蠅、飛衛之射”,“詩之奇也”。
詩人從實際生活、從大處遠處落墨:“清溪電轉失云峰,夢里猶驚翠掃空。”清清的溪流,斗折蛇行,迅轉如電,舟行疾速,岸上入云的諸峰很快在眼中消失了。而愛山之情,夢寐不忘,在夢中猶時時看見那蒼翠橫空的山色,為之驚嘆不置。二句想象飛越,感情濃至。東坡此次南遷,自陳留以下沿汴、泗舟行,過揚州,越長江泊金陵,背離中原,遠竄南荒,“兄弟俱竄(蘇轍先貶汝州,再貶袁州),家屬流離”(《東坡續集》卷六《與程德孺書》),其心情是凄苦的。詩中通過景物描寫,透露了對中原山水的依戀之情。“云峰”泛指江上高聳入云的山峰。趙次公注以為實指廬山,也未為不可,因為在湖口是可以望見廬山的。東坡同時還寫了一首《歸朝歡·與蘇堅別》詞,開頭四句云:“我夢扁舟浮震澤,雪浪搖空千頃白,覺來滿眼是廬山,倚天無數開青壁”。詞的意境可以與此“夢里猶驚翠掃空”句相發明。“翠掃空”三字由賈島《望山》詩:“陰霪一以掃,浩翠寫國門”化出,言蒼翠的山色,像畫家用大筆橫掃,涂抹在廣闊的天宇中的一幅畫圖。
三四句承接上文惜山之意,一氣旋轉而下,“五嶺莫愁千嶂外,九華今在一壺中。”微露主旨,點醒題目。查初白評“五嶺”句云:“三句帶南遷意不覺。”這評語是恰當的。言“莫愁”,正見五嶺千嶂之外之可愁;所以言“莫愁”者,由于“九華今在一壺中”,足以稍慰遷客寂寞之情耳。強作歡顏,聊以自慰,露中有含,透中有皺,最是抒情上乘。東坡以六十高齡,萬里投荒,其愁苦是深重的,但他沒有把自己的痛苦直白地傾吐出來,他輕輕地提出“莫愁”二字,從反面著筆,而這小小拳石,竟成了詩人此際的唯一安慰,則其中心的空虛、孤苦,可想而知。細細咀嚼飽含在語言形象中的情味,眼前便會出現一個老年詩人面對著這小小盆景、一往情深的孤苦形象,心情也會不自覺地受到感染。“一壺中”的“壺”,不過是盛放山石的盆盂之類,但由于“壺中”二字在文學上的傳統用法,卻給人帶來一種靈異之感。《神仙傳》說: 一個叫壺公的人,“常懸一壺空屋上”,每天“日入之后”,他就“跳入壺中,人莫能見”,只有一個叫費長房的有道術的人能看見他,“知其非凡人也”。趙次公注云: 此“壺公之壺也,中別有天地山川,故云耳”。有此二字,便把現實山石仙境化了,并為下文“天池水”、“玉女窗”作好準備,把讀者帶入一個虛無飄緲的神仙世界。
“天池水落層層見,玉女窗明處處通。”正面描寫壺中九華形象。“層層見”言山石的層疊多姿,隨著水落,一層層地顯現出來,使人玩賞不置。“處處通”,寫山石“玲瓏宛轉若窗櫺然”的特點。“天池”只是泛指天上之池,不必坐實去找它在什么地方,舊注拘泥于出處,或說在青城,或說在廬山,或說在皖山,這是不必要的。“玉女窗”見《文選·魯靈光殿賦》:“神仙岳岳于棟間,玉女窺窗而下視。”這是文學上常用的典故,李商隱詩:“玉女窗虛五夜風”,是其例。用“天池水”、“玉女窗”構成一個優美的、惝恍迷離的仙境情調,詩人的想象力是十分活躍的。
結尾“念我仇池太孤絕,百金歸買碧玲瓏”,言所以欲買之意。仇池是東坡在揚州所蓄異石,東坡有《雙石》詩,其小引云:“至揚州獲二石,其一綠色,岡巒迤邐,有穴達于背;其一正白可鑒,漬以盆水,置幾案間。忽憶在潁州日,夢人請往一官府,榜曰仇池。覺而誦杜子美詩曰:‘萬古仇池穴,潛通小有天。’乃戲作小詩,為僚友一笑。”這就是仇池石的由來。這個仇池石是東坡心愛之物,他稱之為“希代之寶”。為了它,曾和王晉卿一起往復寫了好幾首詩,討論以石易畫問題,傳為藝林佳話。這里“太孤絕”三字,和前面第三句“千嶂外”一層映帶生情,使全詩內在的抒情脈絡貫串一氣,縈拂有致,再一次抒寫了詩人的孤憤之情。
這首詩通過一個狹小的題材,銘記了詩人南遷途中的一段感情經歷。東坡對這段經歷是難以忘懷的。八年之后(據黃庭堅和詩知為建中靖國元年四月十六日),東坡自海外遇赦放還,重經湖口,特意訪問了石的下落,則已為好事者所取去。東坡乃自和前韻再次寫了一首詩。次年,即崇寧元年(1102)五月二十日,黃庭堅自荊南放還,系舟湖口,李正臣持東坡詩來見,時東坡已去世,石亦不可復見了。黃庭堅也次韻和了東坡此詩。經過兩位大詩人前后十年間反復題詠,這個壺中九華石也和仇池石一樣傳為石中珍寶了。
上一篇:陳師道《后湖晚坐》古詩賞析
下一篇:蘇 軾《惠崇春江曉景二首(其一)》古詩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