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君得姓起何代?渭川鼻祖慈云來。
主人好事富千埒,日報平安知幾回?
平生好山仍好畫,意匠經營學盤馬。
別裁斗地規摩圍,自汲清池行播灑。
一杯壽君三徑成,請君靜聽風來聲。
醉眠煮得石根爛,以次平章身與名。
---敖陶孫
作為歲寒三友,竹歷來頗得文人青睞,自古為之吟唱不絕。或詠其外觀形態:“作龍還葛水,為馬向并州。”(梁元帝《賦得竹》)或詠其耐寒秉性:“欲識凌冬性,唯有歲寒知。”(虞世南《賦得臨池竹》)或詠其價值作用:“葉醞宜成酒,皮治薛縣冠。”(陰鏗《侍宴賦得夾池竹》)更有借竹喻人、孤芳自賞者: “無人賞高節,徒自抱貞心!”(劉孝先《竹》)但敖陶孫的這首敘事古風卻不同,詩雖亦詠竹,卻不直說竹的好處,而是通過描述主人公如何種竹、護竹、事竹、畫竹,直至自辟庭園、邀友賞竹的高行雅意,顯露其對竹的無比傾心,并曲折表達了自己準備醉臥竹徑,終老林下,不復過問世事的祈向。
首二句因物賦形,緣情隨事,寫了竹的來歷和有關竹的傳說。詩以擬人化手法,取自問自答的形式,一開始便發人深思。一般說,鳳尾森森,龍吟細細,對竹搖曳多姿的外形美,人們早已領略;“貞而不介,弱而不虧”(謝莊《竹贊》),對竹虛中勁節的內在美,人們也擊節嘆賞。唯獨對竹的“得姓起何代”,除了考據家,大概誰也無意去追根尋源。而詩人匠心獨運,先聲奪人處,正在于此。第二句一連用了兩個典故,一出《史記·貨殖列傳》:“渭川千畝竹,比其入皆與千戶侯等。”一源《雞跖集》:“如來慈心,如彼大云,蔭注世界。”全句意謂:“渭川千畝”是關于竹君身世的最早傳聞,其蕓蕓叢生、澤被人世者,無不由此繁衍而來。詩中的設問形式,吐語挺拔,出乎自然,不僅引起讀者對下文、對竹君的濃厚興趣,而且為詩末“醉眠”竹下、無視“身名”,愿作別一種“千戶侯”的主旨暗下伏筆。這一問一答,看似平凡,實質得益于古人不少,諸如:“天上何所有?歷歷種白榆”(《隴西行》),“誰能為此曲?無乃杞梁妻”(《古詩十九首》),“藁砧今何在?山上復有山”(《古絕句》)等等,應該說給詩人的啟發不小。
按常規,詩人承接之筆應具體寫竹君之姿態瀟灑、極可人意,但以下四句卻未停留于一般的描寫和議論,而以有力的轉筆將讀者的思緒一下引向眼前的主人。因竹寫人,以人見竹。作者擷取的是有關主人公日常生活中種竹、畫竹的兩個典型事例,以顯示其愛竹之深。詩句運用了竹報平安與盤馬彎弓兩個典故,援古以證今。
段成式《酉陽雜俎續集·支植下》“童子寺竹”條云:“衛公(按: 指唐相李德裕)言北都(按: 今山西太原)唯童子寺有竹一窠,才長數尺,相傳其寺綱維(按: 指主持僧寺事務的和尚),每日報竹平安。”北竹罕見,彌足珍貴,“其寺綱維”視若珍奇、萬般愛護,于此可知。作者以主人公比之,則其對竹的拳拳之心,殷殷之意,躍然紙面。唯因愛竹之情深,那就不只以事竹、護竹為滿足,而是更求精心刻畫,畫出竹君之神采風韻!詩的第六句即用杜甫《丹青引》“詔謂將軍拂絹素,意匠慘淡經營中”句意。句中“盤馬”,乃“盤馬彎弓”之省詞,語本韓愈《雉帶箭》:“將軍欲以巧伏人,盤馬彎弓惜不發。”將軍馳馬盤旋,張弓欲射,但為求以巧伏人,故意引而不發;這位主人呢?為了以巧取勝,得其神似,也故意凝神握筆,等待靈感的到來,一揮而就。
“別裁斗地規摩圍,自汲清池行播灑。”至此,作者才回扣詩題。這種欲擒故縱的手法,使全詩洄洑逶迤,跌宕生姿,避免了平鋪直敘的單調和呆板。“竹間新辟一地,可坐十客”,主人公精心選擇,親手于竹林辟出旋馬之地,收拾得干干凈凈,邀了知己朋友來飲酒賞竹,原來是要將獨樂變為同樂。
最后四句寫作者的感受,也是詩的主旨所在。壽,向人進酒。三徑,指代家園。語本漢趙岐《三輔決錄·逃名》:“蔣詡隱于杜陵,舍中三徑,唯羊仲、求仲從之游。”這位蔣詡,曾任兗州刺史,因不滿王莽專政,遂告病辭官,隱居鄉里,于院中自辟三徑,杜門謝客,唯與羊仲、求仲來往交游。如今,身坐三徑之中,耳聽鳳鳴龍吟,詩人酒酣耳熱,心馳物外。在舉杯頻頻向主人祝賀之際,最終表示了自己愿長醉而不醒、視富貴如浮云的志趣。這種潔身自好的隱逸思想,與竹君的瀟灑瘦勁融為一體,互相映襯。這種對竹的傾心,不由得使人想起晉代的王徽之:“常居空宅中,便令種竹。聞其聲,徽之嘯詠,指竹曰: ‘不可一日無此君’!”(《晉書·王徽之傳》)
值得注意的是,“醉眠煮得石根爛”,其發語摛詞初不可解,然細細玩味,可謂意蘊豐富,興旨遙深。據《水經·沔水》注:“石根如竹根而黃色。”由竹根而聯想到石根,此一奇也;由煮筍而聯想到煮石,此二奇也。而奇中之奇,乃在“醉眠”中竟連“石根”也“煮爛”!這在事實上是不可想象的。“石根”難以“煮爛”,則詩人之長醉不醒由此可知。
統觀全詩,脈絡清晰,層次分明;輕唇利吻,音韻整飭。看似不著意經營,信筆揮灑,實則法度謹嚴,委曲條鬯。清陳衍曾評此詩:“筆致瀟灑,真是詩人之詩。”(《宋詩精華錄》卷四)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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