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題四首

【原文】

其一

來是空言去絕蹤[1]，月斜樓上五更鐘。

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

蠟照半籠金翡翠[2]，麝熏微度繡芙蓉[3]。

劉郎已恨蓬山遠[4]，更隔蓬山一萬重[5]。

其二

颯颯東南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6]。

金蟾嚙鎖燒香入[7]，玉虎牽絲汲井回[8]。

賈氏窺簾韓掾少[9]，宓妃留枕魏王才[10]。

春心莫共花爭發[11]，一寸相思一寸灰。

其三

含情春晼晚[12]，暫見夜闌干[13]。

樓響將登怯，簾烘欲過難[14]。

多羞釵上燕[15]，真愧鏡中鸞[16]。

歸去橫塘曉，華星送寶鞍[17]。

其四

何處哀箏隨急管，櫻花永巷垂楊岸[18]。

東家老女嫁不售[19]，白日當天三月半。

溧陽公主年十四，清明暖后同墻看[20]。

歸來展轉到五更，梁間燕子聞長嘆。

【注釋】

[1]空言：空話，是說女方失約。

[2]蠟照：燭光。半籠：半映。指燭光隱約，不能全照床上被褥。金翡翠：指飾以金翠的被子。

[3]麝熏：麝香的氣味。麝本動物名，即香獐，其體內的分泌物可作香料。這里指香氣。度：透過。繡芙蓉：指繡花的帳子。

[4]劉郎：相傳東漢時劉晨、阮肇一同入山采藥，遇二女子，邀至家，留半年乃還鄉。后也以此典喻“艷遇”。

[5]蓬山：蓬萊山，指仙境。

[6]芙蓉塘：荷塘。

[7]金蟾：金蛤蟆。一說是指古時在鎖頭上的裝飾，一說是指一種蟾狀香爐。嚙：咬。鎖：指香爐的鼻鈕，可以開啟放入香料。

[8]玉虎：用玉石作裝飾的井上轆轤，形如虎狀。絲：指井索。

[9]賈氏：西晉賈充的次女。她在門簾后窺見韓壽，愛慕他年少俊美，兩人私通。賈氏以皇帝賜賈充的異香贈韓壽，被賈充發覺，遂將女嫁給韓壽。韓掾：指韓壽。韓壽曾為賈充的掾屬。

[10]宓（fú）妃：古代傳說，伏羲氏之女名宓妃，溺死于洛水上，成為洛神。這里借指三國時曹丕的皇后甄氏。魏王：指魏東阿王曹植。

[11]春心：指相思之情。

[12]晼（wǎn）晚：日暮。春晼晚：春暮。晼，一作“院”。

[13]夜闌干：夜深。

[14]烘：燈光明達透出窗簾的情狀。

[15]多羞釵上燕：《洞冥記》謂漢武帝元鼎間有神女留玉釵與帝，至昭帝時化白燕升天，因名玉燕釵。此句言己不能如釵上燕接近其人，故“羞”。

[16]鏡中鸞：指鏡背的鸞鳥圖案。此句謂己不如鏡中鸞之頻對其人倩影。

[17]華星：猶明星。

[18]哀箏：高亢清亮的箏聲。急管：急促的管樂。永巷：深長的街巷。

[19]東家老女：宋玉《登徒子好色賦》載：“臣里之美者，莫若臣東家之子。”此處用此意暗示這位老女是容華美艷的姑娘。嫁不售：嫁不出去。

[20]溧（lì）陽公主：梁簡文帝的女兒。這里泛指貴家女子。同墻看：謂東家老女也隨俗游春，同在園墻里看花。

【譯文】

其一：說要過來的，只不過是一句空話，離去就了無蹤跡。月亮斜著照射在閣樓上，聽見五更的曉鐘。在夢中因為遠別而哭泣，怎么喚她都不應聲，醒后被濃濃的相思催促，匆忙寫成情書以致墨沒有磨濃。金絲繡成翡翠鳥的燈罩罩住上半部的燭光，將繡有荷花的帳子用麝香的香氣微醺。我就如劉晨般怨恨蓬萊仙境相隔太遠，我所思念的女子啊，更隔著一萬重的蓬萊。

其二：風夾雜著細雨從東南方吹來，荷塘外響起陣陣輕雷。香爐上的蛤蟆咬住香爐的鼻鈕就可以放入香料，轉動虎形轆轤牽動井索可以不斷地把井水汲引上來。賈充之女隔著門簾偷偷看韓壽俊美的少年姿容，甄宓贈送玉枕傾慕魏王曹植的才氣。喜歡一個人的心意不要和春天的花一起開放，一寸相思會化為一寸的灰燼。

其三：春天日暮、夕陽暗淡，似乎暗含情愫，短暫見上一面已經到了夜色蒼茫之時。害怕登樓的腳步聲太響而卻步，簾內鬧哄哄想要悄無聲息地過去十分困難。羞愧自己既不如頭上的玉燕釵陪伴著伊人，也不如鏡中的孤影目睹伊人的悲喜。獨自騎馬歸去經過橫塘堤時天已經破曉，明星目送寶馬金鞍。

其四：哪里傳來清切動人的箏聲伴隨著激越的笛聲，櫻花開放在深巷，楊柳低垂在岸邊。鄰居的女兒年紀大了還沒嫁出去，就如太陽正處在當中，春天已經到了三月半。溧陽公主年芳十四歲，在清明節后回暖的時候一起在園子里游玩。回來之后輾轉反側睡不著覺到了五更天，房梁間的燕子都聽見了我長嘆的聲音。

【賞析】

《無題四首》其一、其二為七律，其三為五律，其四為七古，體裁不一，各篇章也缺少內容上的必然聯系，未必為同時所作。

第一首借助夢境渲染離別愁緒，抒發所思之人別后無法相逢的悲凄絕望，是失戀之辭。詩人神思飛揚，自由地出入現實和幻境，夢中和夢醒，創造亦真亦幻的藝術氛圍。最后點明相見之途萬千險阻，曲折有致，夢境與現實恍若合二為一。首句寫遠別后所思之人杳無音訊、不知所蹤，“來是空言去絕蹤”仿若凌空而來。次句即景言情，點到即止，“月斜”“五更”給人無限遐想，月色清冷，黎明將至，天地一片幽冷朦朧之色，或因相思而獨坐至五更，或因夢醒所見。頷聯為夢中及夢醒，夢中依舊苦苦追尋的無果，化為夢醒后匆匆寫信的急切，用現實生活的場景表達相思之情。頸聯既像是由夢醒轉入夢中所見，視覺上的燈影迷蒙，與嗅覺上的香味繚繞，夢幻而虛遠；又像是夢醒之后等待那人所作的準備，那么周到，仿佛將所有的愛戀都小心安放，小心布置，反襯“去絕蹤”的凄涼。尾聯呼應首聯，以正襯手法，直言二人相距甚遠，蓬萊已是不知何處的仙境，更何況千萬重的蓬山呢？相會無期，讓人抱恨無窮。

第二首寫幽閣女子風雨懷人的感傷，刻畫女子由期盼到盼而不得的心理轉變，以及兩種情緒相互交織而產生的幻滅與絕望。首聯描寫室外東風細雨、荷塘輕雷之景，幽深凄迷的景色與低徊婉轉的相思渾然一片，而女子獨居感懷，期待愛人到來的情境如在眼前，妙有遠神。頷聯含蓄委婉，朦朧多意。金蟾香爐雖開關緊閉，但只要打開鼻鈕，就可放入香料；井水雖深，只要轉動轆轤，就可以汲水。既反襯女子之隔絕境地，又暗示感情很難深藏于心，也反映了女子對思念之人的到來抱有期待之心。頸聯由頷聯逗引而出，愛慕年少姿容，欣賞文士才華都是發自于心而不能停止的愛戀，即尾聯“春心”。“賈氏窺簾”終成就一段美好姻緣，“宓妃留枕”卻已天人永隔，相思之情如無處安放，最終只剩哀怨，這為尾聯作驚艷之語鋪墊。相思本無形，詩人用“花爭發”為喻，生動形象地描摹出愛情的燦爛美好，而“莫共”所蘊含的警告意味，使二者間的張力十足。“一寸”句將愛情破敗的滋味表達得淋漓盡致，道盡了愛情的悲哀，正如《唐詩鼓吹注解》所評：“末則如怨訴，相思之至，反言之而情愈深矣。”

第三首寫熱戀中的男子因膽怯而無法與心愛之人相見，只能默然含情、黯然歸家的愁緒。首聯“含情”句勾勒日暮陽光暗淡之景，離愁之感自然而生，而“暫見”句描寫夜色蒼茫之態，表達相見的時光總是特別短暫這一心理，首聯與“相見時難別亦難”之情異曲同工。頷聯承首聯而來，寫男子在夜深人靜之時本想不驚動他人與心愛之人約會，卻因登樓響起的腳步聲而陡生怯意，簾內燈火通明，人聲喧鬧更讓相會的期待落空，因“怯”而“難”，因“難”而“怯”，天時地利人和皆不占的人生體驗是何等的挫敗和難受。頸聯由現實轉入聯想，通過想象女子梳妝的情境，抒發對她的相思和深情，發出人不如物的慨嘆，反襯人之寂寞，是李商隱情詩的常見寫法。尾聯遙應首聯寫離別的后續，在時間線上與首聯相接。以“夜闌干”到“橫塘曉”之間的時間距離，暗示地點距離，也暗示相見之不易，頷聯所怯所難更讓人無法釋懷。因無人相送的孤單凄苦，而強作星光相送的豁達之語，凸顯無盡落寞。

第四首以第三人稱的表達方式，描寫東家老女的生活場景，借助其貌美而難嫁娶，寄寓自身懷才不遇的感慨，從內容到寫法都承于《離騷》，以來用愛情婚姻比喻仕途的比興寓言體作品。詩歌開篇用“何處”發問，自然牽引出描寫對象的生活情境，而緊接著描寫古箏和笛子相和的清越美妙之音，未見其人先聞其聲，自然生出探究之意，“櫻花”句便由此而來。循聲而往，所見即櫻紅柳綠，小巷流水唯美之景，營造了雅致幽靜的環境氛圍，暗示所居之人的好顏色。三、四句直賦其人，點明人物身份及因家貧而難嫁的處境，表達對其的同情和惋惜，實際上是詩人自傷于仕途不遇。五、六句由東家女轉而描繪溧陽公主無憂無慮讓人艷羨的游玩生活，反襯東家女之不幸，暗喻得勢者志得意滿之態。末二句筆墨收束，謂相較之下，只能輾轉反側，徹夜不眠，然無人問津，只有梁間燕子聽見那斷斷續續滿懷心事的嘆息，哀苦之情，經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