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危言
《盛世危言》是所謂“同治中興”后的一部論時政的書,我現在只是借用它這個名字,內容毫不相干。
清朝晚年可稱為盛世嗎?這在今天看來真是笑話了,要是盛世,何必去革命?這當然是中國傳統文人的老調了。不過,為那個時候想想,也未嘗沒有一個可為盛世的機會:論地方,則二十年的大亂削平,封疆大吏,如曾、左、李者,皆近代之豪俊,他們都把握著積極接受西洋應用科學之要點。論中央,則恭王奕之明識大體,用盡方法節制葉赫那拉氏之胡為,樞臣文祥之忠勤練達,在當時已知上下一心為立國之本,而遺折謂上議院即古所謂謀及卿士,下議院即古所謂謀及庶人,更見其識見之遠。
論建設,則新海軍先日本而成,江南制造之宏規,福州船廠之經營,以及北洋之新政,皆先日本而創始。論事業,則西北戡定,海上無波。論政風,則陋規雖仍舊,大貪污并無所聞。上文所舉諸人,僅李氏頗為子孫計,其實尚不如后來的京堂時代的盛宣懷。若其他諸人,則子孫但能作田舍郎吃一碗飯而已。而文祥之廉儉尤有可稱道者。他在總理衙門多年,這個衙門在當時乃兼辦外交與新政之設計者。一個公使駐北京多年,臨行,文祥餞他,他說:“我在貴國供職多年,深佩中堂之人物,很想往貴府拜辭一回。”文祥回答:“實不相瞞,我總算是國之大臣了(按,當時恭王在政治上居第一位,他即居第二位,即代恭王辦政事者),而敝寓寒陋實不堪招待外賓。”這個公使肅然起敬,回國后把這事寫在回憶錄上。由此看來,賈充、楊素之一門極奢,未必即為晉、隋收到“懷庶民,來遠人之效”;而亡清的最后一個滿洲政治家,在中國史上也值得一筆。論史事是要公平的,閑話少說,言歸正傳,那“盛世”畢竟盛不起來,其根本的理由是滿族實在辦不下去了。醒覺的漢人,決無再受特殊階級統治之理。
今日乃真是盛世,這迥與傳統文人所說不同,我們不可因兩千年的文化濫用這個名詞而不用,因為我想不到一個更好的名詞。而且古時所謂盛世者,到了下列所說,乃為極致,這就是民康物阜,海晏河清,弧矢東來(這就是庫頁島的石器漁戶來進貢),麒麟西至(這就是阿拉伯貢吉拉弗),越裳南歸(這就是我們提攜中南半島的文化),儼狁于襄(這就是去了北方的威脅)。然而照盛極必衰的道理,一旦國家承平如此,必含著衰落的因素,例如大唐天寶時代,便是如此。所以歷史上的盛世,每為盛之末,今日之盛乃為盛之始。抗戰之實力,先世所稀,不平等之條約一朝而廢。惟其為盛之始,故真是盛世,亦惟其為真盛世,乃真需要危言,更惟其為真盛世,乃可受危言。孔子曰:“邦有道,危言。”韓昌黎曰:“惟善人惟能受盡言,況盛世乎哉!”
“破題”先說了許多,豈不費辭?其故實由于我要說明盛世不可無危言也。至于本旨,實說不勝說,豈止如何者一,如何者二,如何者六而已?今姑以日內所常見于心上者,擇要寫下來:
其一曰:今日乃真臥薪嘗膽劍及履及之時,而決非事既定功已成之日也。同盟國未來之必然勝利亦即中國未來之必然勝利這是絕無可疑的。我們必在幾年內打回到老家,并且看見日本沒落到明治維新以前的地步,而受到它應受的一切懲罰。又看見我們的國運遠過漢唐明之盛世,而對世界將來之維新的大同的文化上有絕重大之貢獻。這都是無問題的。不過,實現的時間有早晚,實現的程度有深淺,這卻全靠我們的努力來決定。早一年,好一年;深一層,好一層,這關系今后五百年的命脈。我嘗想,我們這次抗戰,好比唐僧取經,最后勝利是早經決定了的,一如唐僧取經之前,觀音菩薩早在如來佛面前說好了的。但是,為功行之圓滿,不得不經八十一難,因為不如此不能證真果,在將來即不能佛法常光。所以我們過了一難又一難。到了今天,長夜漫漫已算過去了,“東方明矣”,佛國在望,然而還有好些難,如火焰山、無底洞等等,仍待我們去拼命,若不拼命而坐待的呵,決無到達佛國之理。誠然,我們的領袖秉周公敬德之心,行諸葛武侯盡瘁之事,宵旰勤勞,乾惕震厲,而為其精誠所感以夙夜從公者,固可各處見到。但是整個的看來,我們今天努力是不是已經到了十成呢?這應該是一切人,尤其是一切在重要的地位者,各個反省一下的。目前的局面,原自顯然:有百萬的倭寇在我們國土之上,占據著我們的菁華,我們必須把他們都趕出去。這件事固然需要盟國的幫助,就海軍論,這是盟友的責任,英美,尤其是美國,必須徹底解決日本的海軍;就空戰論,這也大部分需要西半球盟友的幫忙;即陸軍一項配備也有待于盟友之處,這都不消說。然而陸地上的廝打死打,可全是我們的事。這一條上,別人幫不上我們的忙,我們也決不期待別人幫忙。我相信,在日本海軍徹底打敗之后,盟軍能在中國地帶得到空軍優勢之時,日本的軍心是會動搖的,人心是要不穩的。但是,這次交戰國家的經驗,皆遠超過上次大戰的交戰國,勝利之希望既絕之后,其支持之能力是大的,而且以食糧缺乏使日本潰敗,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們更需準備反攻,提早反攻,長久反攻。這固有關于盟國之接濟,也在乎我們的布置,我們的努力,我們的如何用盡力量而不浪費力量。
我想,我們應該有一個口號,這口號便是:一切為反攻。既然一切為反攻,則凡與反攻無直接關系者理應從緩辦理,而為反攻所需要者,不論事實如何困難,如有缺陷,皆當整頓,不論環境如何難辦,如當改正,即須改正。一壯丁必得一壯丁之用,一加侖油必得一加侖油之用,一斤血汗必得一斤血汗之用。從背面說,其與反攻無直接關系者,縱有關于十年大計,百年樹人,也不妨從緩。因為失地早收復一年,即等于十年建設之效力。瞻念淪陷區之痛苦,頓想到陸放翁有詩為證:
三萬里河東入海,八千仞岳上摩天。遺民淚盡胡塵里,南望王師又一年。
其二曰:一代之政風,每造于開國之時,而今日正開國之時造政風之日也。今后百年之氣運即決于此時。故今日政風之厚薄,實為百年治亂之所系。就中國近代史論,純由滿洲人辦事的一段,不值得說了,只從曾、胡時代說起。曾國藩、羅澤南之辦湘軍,雖說鄉人部曲之觀念極重,而且不敢“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究竟把握著儒家傳統的要點,“言忠信,行篤敬”,誠而勿欺,慎終于始,所以農夫可以做勇卒,秀才童生可以為大將,此中道理,并無如何開新局面之處,因為曾之為人,本亦是皇甫嵩之伯仲,然而規模典型既在正軌之中,一時天辰頗似有一種清明之氣。一到曾之繼承人李鴻章手中,風氣頓變。李于曾氏,亦曾用心效法,究以天性及少小環境之差別,大不相同了。李為一代之霸才,他的做法卻也大雜霸氣。我們可以說,曾氏正而不譎,李氏譎而不正。一譎之后,自有如袁世凱者出焉。自曾氏在鄉辦團算起,到袁世凱余孽消滅為止,約八十年,即自李氏創辦淮勇算,也要七十年,然而李鴻章譎而不正之影響,直到北伐統一才算大體結束。由此可見風氣造成影響之遠,風氣轉變之亦易亦難。新中國本為國父中山先生所創造,而蔣委員長之創新軍,純為主義之發揮,其宏規亦非羅澤南輩所能想見。兩公之創造新局面,民物為之一新,追想清末以及北洋軍閥時代之日月,恍如隔著幾百年,這誠然是中國史上之一奇跡。然而古人有句話“滿招損,謙受益”,我們今日政界的風氣是否皆可滿意,這是要檢討,要改革,要以理想之局面遺留后人的,今日政界的風氣,我一時似為大可以注意者有兩件事:第一,如何發動人民的力量。這事可以蘇聯近事為比擬,納粹攻蘇開始時,許多人認為蘇聯必早敗,因為正在清黨清軍之后,斯氏(斯大林)政權是要遭嚴重試驗的,然而事實證明絕不如此。這因為斯氏政權雖未給人民以自由,卻曾給人民以平等,在封建勢力部族雜壓之下之人民得到平等,其忠勇是無量的。我這里并不是說蘇聯可完全為我們取法,但我們卻不可不注意蘇聯是能發動人民力量的。我作一個小小的建議,我們的官,尤其是大官,可以一律“改善”其生活如平民。他們固已有許多如此了,但愿其全數如此。再進一步,“耕者有其田”,何不早些日子施行?今日政府之力量已甚強,根基已甚固,盡不必太多顧慮。如果宮不成為階級,則中國三千年之弊病一掃而空矣。現在官也要抽壯丁了,大是好消息,但愿一切高官之子弟,男則皆從軍上前線,女則皆作軍人醫院之看護,此風推而廣之,此意擴而充之,以至于官吏中無富人,有勢者不役人,我們的子孫要幾百年享受不盡了。第二件事是如何發動在官者盡職奉公之心。誠然,今日奉公盡職之公教人員實不為少,中央如此,地方亦然。然而這個比例,似乎尚未達到理想之大多數,似乎有時與地位之高低,成反比例。做一錄事則盡力抄寫,做一科員則日夜辦稿,此猶可合于孔子之道,曰會計當而已矣。一為司處之長,則有環境焉,有上司焉,有外面之人須考慮其“敵乎友乎”焉。至于長官,則“人事”之困難更多矣。當年胡林翼在湖北與太平軍練兵廝打,有個文官是他頂頭上司,他已經善于應付了,而猶不時自怨自嘆地說:“七分精神對付宮制軍,三分精神對付長毛。”今日之司處之長,以及更上層之官,究竟用幾分精神來辦事,幾分精神來對付環境?假如用一番宋儒克己自省的工夫,或且偶有人要覺得胡林翼的比例,還不算太壞罷,或者可美罷?其實此等風氣之充實也不算難事,只要有幾個,或者十幾個“其直如矢”之人,“惟仲山甫,剛亦不吐,柔亦不茹”,只是就事辦事,不顧環境,不畏上下,社會上之風俗可以立刻淳厚些。這尤在乎在上位者之提倡了。這中間自然也不免要有無故犧牲了自己的,然而當此盛世之始,總要成功的。更有進者,欲人盡職,則必先許人以盡言,假之以禮,而不責其言過,然后一機關之中,首長之與屬從,可上下相通,如“魚之得水”,不僅為主僚關系而已。試看歷史上的大朝代,每一個大朝代之安定,總在一個偏于寬放的皇帝手中,例如漢之文帝、唐之太宗、宋之仁宗、明之孝宗,其時發言盈廷,好的壞的都有,有些話,我至今讀史尚覺不耐,而當時的皇帝耐之。偏偏這四個皇帝的時代,是四朝中人才最盛的時代,為百年開太平,豈不可怪?昧昧我思之,此中大有道理在。常有人謂,此時人才多,彼時人才少,此皆半是半非不是不非之論。人得際會,得其施展,則為人才,所以鄧禹當年所望不過文學,馬武所望不過督郵。不得其機會不得其施展,則誰知其為人才?設若諸葛亮遇到明思宗,至多也不過幾十個宰執中之一人,或至于斷頭而后已。然則人才之出,在柔性的時代容易,在剛性的時代艱難,只聞“魚之得水”為佳話,不聞木之得火為美談。以上所述四帝,蓋以柔弱勝剛強為制造人才之道也。然則今日一部之首,一局之長,似皆可體會以上四帝培養人才之道。大凡中國歷史上之治世,每每雜用儒術黃老名法,無儒術無所立心,無黃老無所為綱,無名法無所為用,然則以儒術之忠節為心,以黃老之運用為體,名法之事委之于人,“但持大體而已”,乃最便于培養人才之道也。此義又有書為證,《康誥》曰:
惟厥丕顯考文王,克明德慎罰,不敢侮鰥寡,庸庸,祗祗,畏咸,顯民,用肇造我區夏。(按,其中有一二字,以金文習語改傳本之失。)
此事為文王之事,此言為周公之言,所謂“不敢侮鰥寡”,按之《詩經》,乃當時習語,即一視同仁之謂,無關深義。若所謂庸庸祗祗,畏天之威,顯民之生,其言何其側隱而柔勝,不意其出于定功之嗣主,用以述其前王之創業者也。
以上所寫姑止于此,若盡性寫來,“日上數十簡”,可為一個不盡的故事。寫后自看一遍,頓覺其中但有敝同鄉轅固生所稱《老子》的話,“此尋常家人言耳”。并無“危言”,只見“迂論”。欲改文題,已來不及,不過,《詩》之教有曰,“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是耶,非耶,或者不相干耶?
(原載1943年5月2日重慶《大公報》星期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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