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詩六絕句

少聞曲筆［1］《湘軍志》，老負虛名太史公［2］。

古色斕斑真意少，吾先無取是王翁［3］。

鄭、陳枯寂［4］無生趣，樊、易淫哇［5］亂正聲。

一笑嗣宗［6］廣武語：而今豎子盡成名。

一卷生吞杜老［7］詩，圣人伎倆只如斯［8］。

蘭陵學術傳秦相［9］，難免陶家一蟹譏［10］。

浙西一老［11］自嵯峨，門下詩人亦未訛［12］。

只是魏收輕蛺蝶［13］，佳人作賊［14］奈卿何。

時流［15］競說黃公度，英氣終輸倉海君［16］。

戰血臺澎［17］心未死，寒笳殘角海東云。［18］

快心一敘見琴南［19］，閩海［20］詩豪林述庵。

老鳳飛升雛鳳健，［21］龍門家世有遷談。［22］

題解

柳亞子崇尚“唐音”，提倡 “布衣之詩”，反對“抱殘守缺”“泥古不化”，其批判的鋒芒不僅指向“同光體”，對樊增祥、易實甫（中晚唐派）、王闿運（漢魏派）等為“無用之詩”者，亦在掃蕩之列。秉持這種與時代精神相契合的審美觀念，柳氏在這組詩中對晚清民初舊詩詩壇上一批著名詩人分明予以評論。識見超卓，辭成廉鍔，一振詩壇柔軟卑下之氣，頗足代表詩人對舊詩壇的態度。

注釋

［1］曲筆：曲折隱晦的筆法?！断孳娭尽罚呵迦送蹶]運著。記述太平天國時期以曾國藩為首的“湘軍”歷史，其中包括組織、編制和鎮壓太平軍、捻軍、回民起義的經過。

［2］太史公：漢代史學家司馬遷稱其父談為太史公，亦自稱太史公。按：王闿運在辛亥革命后任清史館館長，故借此稱之。

［3］無?。翰蝗?。王翁：謂王闿運，近代學者，文學家。字壬秋，湖南湘潭人。咸豐舉人。太平軍起義時，曾入曾國藩幕。后講學四川、湖南、江西等地。清末，授翰林院檢討，加侍講銜。辛亥革命后任清史館館長。詩文在形式上主要模擬漢魏六朝，為晚清擬古派所推崇。

［4］鄭：鄭孝胥，名蘇戡。福建閩侯人。清朝末年曾任安徽、廣東按察使。辛亥革命后以遺老自居。陳：陳三立。近代詩人。字伯嚴，室名散原精舍，江西修水人。光緒進士，官吏部主事。曾參加戊戌變法。辛亥革命后以遺老自居。作詩好用僻詞拗句，流于艱澀，為同光體主要作家。枯寂：謂詩風枯瘦冷寂。

［5］樊：樊增祥。近代文學家。字嘉父，號云門，一號樊山，湖北恩施人。其詩詞駢文浮艷俗濫。易：易順鼎。近代詩人。字實甫，又字中碩，號哭庵；湖南龍陽人。光緒舉人。清末官至廣東欽廉道。袁世凱稱帝，任代理印鑄局長。諂事袁世凱之子袁克文。淫哇：邪僻諂諛之聲。《法言·吾子》:“中正則雅；多哇則鄭。”

［6］嗣宗：指阮籍。廣武語：《晉書·阮籍傳》:“嘗登廣武，觀楚漢戰處，嘆曰：‘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

［7］生吞：比喻生硬拙劣的仿效。杜老，謂杜甫。

［8］圣人：謂康有為。清末改良主義運動的領袖。又名祖貽，字廣廈，號長素。廣東南海人。人稱南海先生。進士出身，任工部主事。因發動“戊戌變法”，朝野震驚，后受到慈禧太后的鎮壓，被迫逃亡國外。此后逐漸墮落反動，成為?；蕰最I。伎倆：手段、本領。如斯：此句緊承上句而來。

［9］蘭陵：謂荀子。荀子晚年居楚，為蘭陵令。秦相：謂李斯。李斯乃荀子的弟子，后為秦國的丞相。

［10］一蟹譏：典出《通俗編》引宋無名氏《圣宋掇遺》:“陶谷奉使吳越，忠懿王宴之。以其嗜蟹，自蝤蛑至彭蚏，凡羅列十余種。谷笑曰：‘真所謂一蟹不如一蟹也。'”柳氏借用此典，旨在表明康有為強學杜甫詩，如同李斯從荀子受學，是不可能超越老師的。

［11］浙西一老：謂龔自珍。清代思想家、文學家。一名鞏祚，號定庵。浙江仁和人。道光進士，官禮部主事。詩甚瑰麗奇肆，素稱“龔派”，在清末民初影響甚大。

［12］門下詩人：謂一味苦學龔詩的詩人。未訛：沒有變形、走樣。

［13］魏收輕蛺蝶：《北史·魏收傳》:“收昔在京洛，輕薄尤甚，人號云：‘魏收驚蛺蝶。'”

［14］佳人作賊：《晉書·陶侃傳》:“王貢復挑戰，侃遙謂之曰：‘杜弢為益州吏，盜用庫錢，父死不奔喪。卿本佳人，何為隨之也？天下寧有白頭賊乎！'”

［15］時流：時人流俗。黃公度：即黃遵憲，字公度。廣東嘉應州人。光緒舉人，歷任駐日、英參贊及舊金山、新加坡總領事。后官湖南長寶鹽法度、署按察使，參加戊戌變法；奉命出使日本，未行，政變起，罷歸。公度乃清末著名詩人，力倡“詩界革命”之說，其詩長于古體，形式較多變化，語言也較通俗。

［16］倉海君：謂丘逢甲。清末詩人。字仙根，號倉海。出身臺灣望族。光緒進士。甲午戰爭后，首倡抗日，任大將軍，身率義軍，重創日本侵略軍。失敗后離臺內渡，講學廣東。辛亥革命后，參與組織南京政府，任參議員。丘詩雄健駿逸，現存詩大部以緬懷臺灣為主題，充滿著愛國主義的血淚真情。

［17］臺澎：臺灣與澎湖列島，丘氏曾在此率義軍奮勇抗日。

［18］寒笳句：謂丘詩追懷臺澎戰事。

［19］琴南：林紓。近代文學家。原名群玉，字琴南，號畏廬、冷紅生，福建閩縣人。光緒舉人，任教于京師大學堂。早年參加過資產階級改良主義的政治活動。用古文翻譯歐美小說，頗有影響。晚年反對“五四”新文化運動，是守舊派代表之一。

［20］閩海：指福建。林述庵：林嵩祁。陳衍《石遺室詩話》卷二十九云：“光緒初年，福州有三狂生。皆林姓，一畏廬（琴南）、一述庵嵩祁、一某。述庵乙酉舉于鄉，早卒。”

［21］老鳳句：語出李商隱《寄韓冬郎》:“雛鳳清于老鳳聲。”

［22］龍門句：司馬遷為夏陽人，生于龍門。按：龍門，山名，在山西省河津市西北，陜西省韓城市東北，分跨黃河兩岸，形如門，故云。遷談：指司馬談司馬遷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