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宿舍問題
“大學里應該不應該有宿舍”?本是一個很可以辯論的問題。兩方面都有充足的理由,若開辯論會,是個美妙的題目;若開座談會,可談半年而不得解決。
我想:對于這個問題所以有這樣的“理論的爭論”(Ideological dispute),大約是由于世界上的大學本有兩派,而又因為每人所受的教育不同,個人追求他的理想,所以爭論就起來了。
世界上的大學,大體說,本來有兩派:一派是歐洲大陸派,似乎日本也包含在內,這一派以沒有宿舍為原則。他們對于大學的根本理想是:大學是專從事學術的,不管生活。生活是社會上的事,有那樣的理論,才有那樣的大學,其中包含不管宿舍一件事。另一派是英、美派,他們以為學生的學業,靠他們的生活。生活先調理好了,學問及涵養隨之而來,所以要宿舍,而且為宿舍花的錢,每每比研究室花得多。
注意:我以上的話,假如是用英文寫,都要用過去式,現在用中文寫,動詞不表時間,不得不聲明這一句。以上所說,事實上是第一次大戰前的情形。第一次大戰以后,社會變了,因而學校受它的影響,不得不有些變動。真正全管宿舍的學校也很少了,除非它那個地方不管宿舍后有辦法。即如牛津、劍橋,也有很多“不參院學生”(Non-collegiate Students),真正全沒有宿舍的,也不算多,不過那些宿舍不是學校主辦,而是學生自己的集合,或者是慈善機關所領導。我在德國時所看到的景象就如此。然而也有許多大學生群聚而居,主持的大約是社會團體,數量雖不算多,也就不是第一次大戰前的相貌了。
第一次大戰前的大學,只有中產以上的子第可以問津,所以宿舍不宿舍,并不成問題。沒有宿舍呢,正是因為當時民豐物阜,中產以上的子弟沒有由學校供給宿舍的必要。有宿舍呢,正因為當時有錢人的子弟要在學校里養成紳士的習慣,所以才有紳士的宿舍。例如英國之牛津大學,一個人是有兩間屋的,而且還要把木器都買下,花幾十鎊到一百多鎊錢。
原來有宿舍同沒有宿舍都有它的好處。沒有宿舍,則學校專心做學問,落得省事。學校的生活既然離開不了社會生活,何不爽性讓社會解決社會的問題,更何必以宿舍制度養成特殊階級,狹義的門戶主義。有了宿舍,則學校可用導師制,可以借生活陶冶性靈,可以借師生間的相互切磋,鍛煉品格。在山貯云,出山成雨,牛津、劍橋就是這個樣。我們照這樣討論下去,一輩子討論不完。
事實是這樣:第一次大戰的結果,世界上的社會變動了,19世紀的樂觀主義結束了,“小民”階級起來了,弄得到處是大學加了好幾倍人,大學為此降低標準的不少,大學為此增加活潑的也不少:是好是壞,不必討論,因為這是一個不可抗的事實。
于是乎工人的子弟、貧農的子弟,都要進大學的門;于是乎各種獎學金的制度增加;于是乎國家的補貼增加;于是乎大學漸漸失掉了它的階級性;于是乎大學畢業生也并不值錢。即如美國,現在一個人拿一個B.A.的學位,是不容易找到技術的職業的。雖然杜魯門先生沒有進過大學的,還是當選為大總統,將來也許連Ph.D.也不值錢了。
以上是泛論世界的情形,現在說中國罷。
我先從我個人的經驗說起。我在北京大學6年(預科3年,本科3年),從民國二年到民國八年。那時候學生的平均購買力比現在高得多,吃個小館,不算稀奇。我是中產階級的無產貧家出身,但也差不多每星期跑到東安市場買肉回來吃。我在這6年中,5年住宿舍,飯食的錢,1月合4塊多錢,吃的和現在銀行下級行員差不多。我在學校的宿舍里住了5年,最后一年因為在報上作點小文,有幾個錢,便住“公寓”去了。那時候北京大學左右的公寓不計其數。小飯鋪也不計其數,賣零吃得尤其不計其數。我于民國十八年回到北平,學生的生活似乎已竟不如從前,但這是北方的現象,南方正相反。
自從七七抗戰,一切全不那樣了。跑到西方去,公家不供給地方住,絕沒有地方住;公家不供給伙食,絕沒有伙食。四川在戰前的學校,每月包飯三四塊多錢,一個星期至少有一頓雞吃,肉是每頓有的,雞蛋一塊錢買一百二十個。抗戰的時候,可就完全兩樣,大家吃的比現在臺灣大學吃的還糟,八人一大桌,菜是一品大件,就是說白水煮青菜加鹽,米是歷史性的“平價米”,砂子和糠皮是很多的,顏色則向來不白,米粒更不相黏。至于宿舍,以雙層床為原則,住是難民收容所。在那樣情形之下,說是宿舍與學生有益嗎?真真豈有此理。說是不要宿舍嗎?讓學生到哪里去住?
那時候的學校已經到了這個樣子,然而那時候的社會福利比現在還好得多。……
所以現在討論大學應該不應該有宿舍,不是一個理論的問題,而是一個現實的問題。中國現在的社會環境,有宿舍沒有宿舍對于較有辦法的人家的子弟,是一個理論的問題;對于沒有辦法的子弟,卻是一個事實的問題。
我現在的見解如下:
假如臺灣大學辦理的目的有心無心的是以教育中產以上的子弟為限,人數不必這么多,宿舍根本不必要。假如“有教無類”并且存心幫助貧乏的子弟讀書,則人數不能不較多些,而宿舍絕對有其必要。因為目下臺北市的生活,尤其是房價,對于沒有家在臺北市而貧苦的學生和流亡學生,在學校以外住,是千難萬難的。
或者要問:現在臺灣大學里面是貧家的子弟多還是有錢的子弟多?現在的大學制度是幫助有錢的人還是幫助無錢的人?
我說:“善哉問。”為討論的方便,我先回答先生的第二個問題。現在的整個教育制度是不合理的。現在若干地方幾乎弄到上小學更難,上中學次之,上大學又次之,大學仿佛是義務教育,小學反而不然。內地的高中畢業生無一不想進大學,臺灣情形稍兩樣些,但也是一步一步照這個趨勢走。合理的教育制度,必須是小學最容易,不特容易,而且必須人人進去不可。中學難了,高中更難了,大學尤其難了。這一個辦法還要補充上一項,有錢人的子弟,家庭的生活本來比較便于讀書,不做事或者更有補習的先生,所以才另要一個補充的辦法。這辦法就是:小學多設進中學的獎學金,中學也應該設些進大學的獎學金,有小學中學的獎學金,使得貧家或充裕人家的子弟在進大學的機會上接近平等(雖然不能絕對平等),然后再加大學入學的嚴格考試。這樣就差不多了,然而這不是臺灣大學所能辦,也必須五年、八年才可生效的。
現在回答先生的第一個問題。就臺大論臺大,在國內一般的情形論,學生的家庭狀況不算好,假如和嶺南、滬江、燕京幾個大學比,那是不能比的;假如和中央、浙江、武漢、交通幾個大學比,我想在大學生的家庭環境,也是臺大學生更窮;假如和北大、清華比,我不敢說……我想,還是臺大學生更窮,因為臺大學生40%以上是外省人,這個40%中,家在臺灣或有辦法的,不會在10%以上,其他30%真是流亡學生。還不止此,臺灣人的生活,也不是寬裕的,比起內地的大埠差得多多。臺灣的下縣鄉村學生,比內地的城市學生又是窮得多。我想,臺大的50%以上的臺籍學生,至少有2/3,家中送他的子弟來上學,是很勉強吃力的,是親友湊錢,或借貸而來的。尤其影響這個問題的是臺北的繁華,沒有親友在此地的,在此地弄一席之地真是不容易。而臺灣省人雖說可能有親友在臺北,但臺灣的社會形態已經比內地很多地方為進步。就是說,自立性增加,依靠親友性減低,而且榻榻米的房子,原來一家住的人就多,再擠進去,真不容易。
我本來想在這一個學期內作一個教育社會的研究,就是調查臺大學生的家境,有了這一個客觀的資料,許多事才好下手,現在還沒有這樣辦。當然以上所說不過是一個估計,不過我想這個估計大致不差。
以上所說,如果不錯,則臺灣大學大體上是一個窮人的大學,至少可說是沒有錢人的大學,盡管其中也有零零落落的幾個富人子弟“海派”、“港幫”。
還有一件事我要說,臺大的功課一天比一天加緊,以前放松的時候,固然可以不必天天來,現在要查堂,非天天來不可。假如住得遠一些,一天費上兩三點鐘上學下學,如功課認真,休想有自修的時間,那要在學校考試時降班以至于退學的。有錢的子弟,一天坐上兩三點鐘的車,也許格外關心,但那要回家沒有個舒服自在的住所。若是一天坐上兩點鐘的火車,回家四個人倒頭在六個榻榻米上,又去責備他自修,是不近人情的。
所以我想來想去,臺灣大學還是負起為學籌備宿舍的責任來。
我想:臺灣大學的宿舍不能太壞,太壞了無法念書;也不能太好,太好了在這個時代中是不公道。標準是壞到不至于不能念書,好到不至于享受發懶。大家在這個窮時代,學生不可與社會脫節,用宿舍養成他的儉樸風氣,鼓勵他的勤苦動作,培植他的自治能力。
宿舍太好,在現在是說夢話,我們用不著警戒,一切牛津大學的理論等等,現在不必談。宿舍太壞,弄得他像難民集中營,是一個反教育的大力量,這是要警戒的。我所謂奸者,例如北京大學之單人宿舍(后來不只住單人),是蔣夢麟先生在民國二十四五年為四年級研究生而設的,這樣現在辦不到。我所謂壞者,是中央大學在沙坪壩的宿舍,那比現在坐兩點鐘車的學生還要受到反教育的害處。
以上說了許多,歸納是一句話:臺灣大學為貧苦學生而想解決宿舍問題。那么或者要問:闊學生是不是不讓他來住?我想,不必有此規定。他有辦法,他自然不會進來。果然女生宿舍初開放,有幾個住了幾天就走了;因為她有辦法了,她有舒服的家庭或親友處。
不過,不是學校把宿舍蓋好,請學生進來便算了事,學校一有宿舍,從此多事,這是要負起責任來辦的。我所謂負起責任來辦者,有下列幾層意義:
第一是管理。
像我們以前的那些所謂宿舍,有的真是恥辱,我不必詳說了。以后要所有的宿舍均須有訓導的人員,學校分配給他住,他才可以住;不分配給他住,他斷不能住。他一旦喪失了居住的權利,必須搬走,更絕不能容許別人來住。他們的清潔秩序與紀律,學校必須積極負責指導的。
第二是自治。
管理不可不有,但單獨有管理,不特違背教育的用意,而且是不發生效力的,所以必須有自治。住在里邊的學生,必須自己料理他們的膳食、清潔、秩序,以及培植互相協助的精神,生活美感的實現,公德心之發展,乃至安靜用功的習慣。學校的管理,只是負導誘的責任,其實現則靠學生之自動力。
第三是借宿舍的生活培養自己的良好性格。
學校與社會不可離得太遠,離得太遠之后,就是好,也不過是象牙寶塔。卻也不可太近,中國的社會是要改良的,太近之后,同流合污,何從改良起?所以理想的學校,應該是在一般社會之外,而離他不遠,這才可以砥礪學性,均養人格,發揚志氣,充實知識。
我報告一下臺灣大學目前宿舍的情形。臺灣大學在日據時代,并沒有宿舍,都是通學生,也有人說實際有個宿舍,詳情我不知道。政府派定我做這個差使以后,我到臺灣來以前,有些好朋友跟我說,臺灣大學應該維持通學的傳統,萬不可有宿舍,弄出各種壞事出來。事實上我也是屬于通學論的一派,不過我覺得中國的社會環境比以前不同了。到了臺大以后,聽說學生住宿的情形,真正頭痛,聽說宿舍的情形更頭痛;研究室里、教室里,乃至廁所里到處都住著學生。我心中想他們肯這樣住,必然沒有別的地方可住,這可如何是了!頭痛兩三個月,發奮建兩個宿舍。最初的意思還是消極的,無非把那些亂住的作一個解決。最難辦的是傳染病房的樓上也有一個所謂“宿舍”,住著將近二百人,且有女生的幾個房間。又繼續想了一個時候,承省政府的大力支持,并得資源委員會的幫助,現在已經完工或正在工程中的宿舍,等到這個學期結束的時候,全校可容一千八百余人住,這中間并不包括公園路和其他幾個零住的所謂宿舍,因為這三二百人的住處,是必須取消的,不然,學校不成事體。這個數目字大約分配如下:
1.本校現有宿舍可住男生929人,女生150人(校本部110人,醫學院40人),共1079人。
2.正在建筑之宿舍,除已完工之女生宿舍外,尚有6所,每所以容納168人,計共可容1008人。
3.以上兩項共計可住2087人,但原來公園路羅斯福路及武道場3處宿舍俟新宿舍落成之后,須改作他用,此3處宿舍現住之人數為283人,將此數目減去之后,實計全校宿舍可容1800人,約占全校60%弱。
以上是根據訓導處的估計,因為還有大多數沒有住進去,所以尚未可確知,但大致不差。
臺灣大學現在學生是3100余人,所以本學期末可以容60%住在宿舍,尚有1300人左右學校不能供給地方住,但事實上需要的人數并不那樣多,第一,有宿處在臺北市的(家住在離學校用任何一種交通工具45分鐘以內可到達的)學校不供給宿舍。第二,要舒服的不來住,要省飯錢的不來住。這樣大約還許有七八百人要住不得住。如果在明年度預算中再承省政府一個幫助,這問題就算初步解決了。就是說,要住的、應住的,都有地方住了。
若問:你所謂不好不壞的宿舍是什么標準呢?
我答:壞到不至于不能念書,好到不至于舒服。上之,仍不失為一般公務員子弟的生活;下之,不至于成為難民窟。若問具體的樣子,就是現在第一女生宿舍。這些宿舍當然個個樣子不同,標準大致是差不多。
若果以后學校更有力量,每年增建一些,住得可以不像現在這樣擠,對于自修更方便了。
我附帶說兩事:
第一,校園之內以沒有宿舍為原則,因為住的地方和讀書研究的地方在一處是很不方便的,現在只有對女生宿舍作了一個例外。醫學院左右沒有地方,也無法不作例外。至于工學院旁之宿舍,完成后暫且作為男生宿舍,將來女生增多,應改為女生宿舍。臺大的女生人數,我希望要大大增加的。
第二,宿舍不可以集中,若弄到千人在一起,不是培養讀書的一個好環境,所以不可。多走兩步路,在青年人是不應該發懶的。
第三,宿舍是必須有秩序的,決不能放任它成為交換惡習慣的場合。
我因為臺灣大學的事情,實在千頭萬緒,最初也有避免這個問題的打算。后來因為看到窮學生的困難,把這個問題整個想了若干遍,所以決心去解決這個問題。這是我自找麻煩,不待說了。蓋宿舍,麻煩還小,如何管理宿舍,使它有益無害,才是真麻煩呢!但是誰讓我接受臺灣大學校長這個麻煩差使呢?既有這一個問題在面前,只好正面對付,也就不必叫苦了。
最后說一句:臺灣大學宿舍制度的成功或失敗,現在還不能預定,我希望同學努力使它成功,萬一不能彼此合作,使它成為有益無害的宿舍,而仍舊表演公園路宿舍那個樣子。學校只有承認失敗,取消宿舍,落得心凈!
(原載1949年10月31日《臺灣大學校刊》第四十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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