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桑子·馮延巳

中庭雨過春將盡,片片花飛。獨折殘枝，無語憑欄只自知。

玉堂香暖珠簾卷,雙燕來歸。君約佳期，肯信韶華得幾時?

這首詞一開端便以“中庭雨過春將盡,片片花飛”的景語,勾畫出雨過風起,殘花片片飄飛,落英繽紛的暮春景象。這是-一個極凄美的情景,又透露出傷春的情思。“春將盡”,既點明了晚春時季,又不無身世之感的寓托。杜甫《曲江》詩云:“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這首詞謂“片片花飛”, 既暗寓風雨之前繁花之怒放,更表明此時花朵殘敗之凄慘,實給予人花朵盛敗景象兩相比照之感愴。這比杜甫筆下的“減卻春"更讓人感慨莫名。曾幾何時,繁枝上那“千朵萬朵壓枝低”的大好春光,竟成了眼前片片飛花隨風飄轉的凋零景象!這也形象地表明此時已到春意闌珊的“春將盡”之時。詞寫晚春庭院雨后的落花景象,惜春、傷春之意蘊含其中。就在這“風飄萬點”的一-片凄艷哀婉中,主人公出場了。只見她“獨折殘枝”,無語憑欄。-一個“獨”字寫出她形影相吊的孤單情景;“殘既言花枝經風經雨的衰敗,與上句“片片”句暗示的繁枝形成鮮明對比,又與落花意象并舉，突出眼前春景的殘敗凄楚。更何況主人公形單影只,孤伶幽凄,怎不令人無限惆悵，黯然神傷!身處此境,主人公亦只有憑欄無語了。前人詞中登樓憑欄多與憂思纏結,我們主人公的滿腹心事則不得而知,也無可與訴。“無語”,正映襯出主人公內心極度的不平靜。“只自知”,寫出主人公那微妙而不可言說,別人亦無從深刻理喻的憂傷。正因為無從言說，故此憂傷也只能由一己獨自承荷,因此更覺孤寂哀婉。這種莫可言說的悵惘幽思實更具有含蓄感人的魅力,更易引起人們的共鳴與追思。

詞的下片由室外轉入室內。“玉堂香暖珠簾卷”,寫室內景物的華美,氣氛的溫馨。“玉堂”“珠簾”均精美、華貴,用以映襯女主人公的身份。原來憑欄凝愁的是美麗的淑女，“香暖"寫室內熏香給人以和暖之感,這溫馨的氛圍,對于一個有文化素養、感情細膩而又敏感的淑女來說，更易撩起她對美好愛情的回憶和傷春遲暮的感傷。從上片可知她獨處閨中而室外是一派已殘的春景,這景象已使她敏感的心籠上美人遲暮的陰云,獨吞著傷春的落寞與凄涼，更何況此時珠簾卷起,她偏偏看見一對燕兒翩翩來歸,不由更觸動心扉，感慨愈深。馮延巳詞作常用雙燕喻指情侶,以它們相親相伴,比翼齊飛的景象興起人物(一般是女子)自身孑然無侶的孤獨之感。主人公由“雙燕來歸”觸景生情,使本就郁積于心的春愁愈加繚亂。燕已回而人未歸,遂引出“君約佳期,肯信韶華得幾時”之句。“佳期”即指主人公與愛人再度相會的美好時光。回想當初兩人離別時定是情深款款,難舍難分。而今游子一去如孤云野鶴,離別日多,歡會難再,縱有佳期之約,然而想人生韶華得有幾時,青春日逝,猶如春光荏苒,繁華已成片片花飛,隨著幾番風雨,美好青春年華也會為風吹雨打去,只留得一-樹殘枝,令人哀惋韶華之不再。雖有佳期之約,然而青春老去,韶華虛度,遙遙佳期更何能補虛耗美好年華于萬一!于此,透過這一心理,正表現出女主人公深沉的既傷春又自傷的意緒，與愛人相會的熱切渴望。這一情緒正由觸景生情而來,也即從“春將盡”“片片花飛”“殘枝”“雙燕”引起,可謂景情相生,交融為一體。讀至此,回味女主人公的“無語憑欄只自知”一句,也就能略略參透其“只自知”的幽幽情懷了。

這首詞由景寫起,景中處處見情,情由景生,情景交融。寫得思致深婉，曲折含蓄,凄美動人,實具馮詞特色，且為宋初晏、歐詞風之先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