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晗《論說謊政治》原文|注釋|賞析
世界上,歷史上有各個階級統治的政治,有各樣各式的政治,但是,專靠說謊話的政治,無話不謊的政治; 自己明知是謊話,而且已被戳破了,卻還是非說下去不可的政治,似乎只有我們的國度里才有。一定勉強擠入五強或四強,非舉出自己的強處不可,至少,就這一點而論,是強過世界上任何國家的。
漫天都是謊,無往而非謊。今天已經是集謊之大成的時候了。指鹿為馬,到底還有個鹿在,以紫亂朱,紫畢竟還是顏色。強爺勝祖到鹿也不必須,顏色也用不著,其終結必然會達到好就是壞,壞一定是好,黑即白,白一定是黑,謊話成為真話,真話一定是謊話了。說謊者的命運也就寫上歷史了。
在日本投降以前,八年的血淚日子,大家已經明白 了“撤退”、“戰略上的轉移” ,甚至“轉進”、“有利”等等名詞的意義。投降以后,也已經明白了 “繳械”、“解除武裝”、“護路”、“協助受降”,以至最近昆市最普遍的“土匪”、“赤匪”、“匪警”、“奸徒”、“姜凱”等等名詞的意義了。
隨便舉出眼前的幾件大大小小的事實來作說明:
自從收復區接收人員飛去和鉆出以后,“英明”的蔣主席大發雷霆,痛斥接收官員貪污不法,列舉了許多事實,和滬上的新聞報導(非官方非黨方的)房子、車子、票子、金子“四子”接收,單單不要民心這一點完全吻合,可是下文如何呢?沒有!沒有辦過一個案,也沒有辦過一個貪官,而且此間《中央日報》還大寫社評說只是一兩個人,一兩件事,決非全體,必非全體!事到如今,仍無著落,當老百姓的只能抗議,“這是謊話! ”
轟動一時的兩個案子,高秉坊案和陳炳德案,案情大家都明白,國人皆曰可殺,唯×獨憐才。拖到現在,高秉坊笑官,陳炳德呢,居然罰金五萬元,等于戰前的五元!法紀?了箴?是非?國典?當老百姓的也只能抗議,“這是謊話! ”
勝利了,和平了,收復區(一說是光復區),代替了原來的名詞“淪陷區”,人民喜笑顏開,到底有這一天,生死人而肉白骨,吊民撫亡,引領西望!果然望到了,“四子”被接收。果然望到了,光復區蠲免田賦一年!蠲免的情形如何呢?本年度據說偽組織已經征過,無從免起,只好補征淪陷時期的田賦。據說河南一些地方補征八年,江蘇江陰補征若干年,都見于報章,后者且見于上海《大公報》社評。浙東一部分地方,補征民國三十年到三十三年恰好四年,為筆者所身受,用不著旁征博引。如此蠲免,如此德意,當老百姓的只能抗議,“這是謊話!”
湘桂路黔桂路的慘劇總還記得吧?那時候到這時候,西南這區域都不見有“匪軍”,就是整個大后方,也無法把交通的責任交給什么黨什么軍。然而,到今天止,后方人士除了特種人物外,老百姓還是寸步難行。修路只限于有特殊情形的地區,愈被破壞愈修得起勁,大后方自己破壞的呢,政府不說,報紙也不說,老百姓無從說。只好抗議,“這是謊話! ”
還有,所謂國民大會代表問題,是十年前一黨專政時代搞出來的,老百姓不接頭,不認這筆糊涂賬,要重新選過。各政黨以及無黨派人士也以為舊代表要不得,根本代表不了民意。然而,所謂國民大會代表居然發表宣言,硬要人民認賬,硬說是人民選出來的,硬要定期開會,硬要國民黨政府還政于為人民所不肯承認的自封的人民代表,實則是國民黨代表。老百姓只能抗議,“這是謊話! ”
我們鄭重抗議,抗議這些大大小小的謊話。
謊話政治不結束,中國人民的命運永遠是問號。謊話政治不結束,中國人民的生活永遠無法改善。謊話政治不結束,人民所要求的和平團結民主永遠落空。
我們所不要的是謊話政治,要的是聯合政府: 理由之一是聯合政府不可能也不會說謊話,因為聯合政府里必然有不是國民黨的成員,國民黨一說謊話,就會被當場戳穿。
記得《伊索寓言》里小孩子被狼吃掉的故事吧? 不記得,讀熟它!
(1946年1月1日《昆明新報》元旦增刊)
賞析 雜文有多種寫法,可以寓正于反、寓熱于冷,寫得老練周納、深沉含蓄,也可以秉筆直書、措詞激烈,寫得鋒利潑辣、氣勢恢宏。本文即屬于后一種風格。因為老百姓對于國民黨政府的黑白不分、是非混淆的謊言政治已經是人人皆知且怨聲載道,若再運用曲筆旁敲側擊,反而難以收到強烈效果。作者干脆直而不諱、鋒芒畢露,把對國民黨腐敗統治的憤憎溢于言表,全無半分膽怯和顧忌,既抒發了不平與憤慨,又可進一步激發廣大讀者的反抗情緒,雜文的戰斗性可謂發揮得淋漓盡致、一覽無余。
從文章的結構安排上看,也體現了痛快淋漓的特點。開頭即點明中國的政治是“專靠說謊話的政治,無話不謊的政治”,開門見山,直截了當,一開始就定下了文章的基調。然后概述這獨一無二的謊話政治的特點: “漫天都是謊,無往而非謊。”接著列舉實例,充分進行揭露。文章由概述而事實,由事實而結論,層層緊逼,一氣貫通,感情也如江河奔流,直瀉而下。
事實勝于雄辯,作者深明此理。國民黨當局倒行逆施、魚肉百姓的實例不可盡數,其騙人之謊話,更俯拾皆是。本文用了大部分篇幅列舉事實,每一事例敘完,皆用“這是謊話”作結,既渲染了激憤的情緒,發泄了心中的忿忿不平,同時又與文章的總論點密切交融,相互照應,構成了鋒利潑辣的整體風格。
國民黨當局的謊話政治既已被徹底戳穿,人心所向自然就是民主政治。因此,文章結尾,作者借一發不可收的熱情,大聲呼吁民主政治的降臨。這時,作者的憤激之情轉為對前途的熱切期盼,文章也由批判而引入正題的闡發。行文的這一過渡十分自然,它既是作者感情發展的必然結果,也是文章思路的一個順理成章的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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