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似《法源寺內》原文|注釋|賞析
北京實在太大了,我們的車子在城里走了二十多分鐘,才到達法源寺。
寺前的胡同很窄,車子轉不得身。我們原是參觀“婦女生產教養院”來的,這院就是報上已經報道過的進行妓女改造工作的地方;想不到這個地方卻是一所寺院。
進得門去,短短的漆檐下面走過來幾個人,跟我們打了一個照面。她們的樣子不象太憔悴,可是也不顯得強健。望過去,院子當中還有好幾個在做活計,粘鞋面子。這樣尋常無奇的院落,這樣一些人和這樣一種情景,幾乎很難使人想到曾經有什么奇跡在這里發生。
但幾刻鐘后我們開始知道,可能實現的人間的奇跡,確是在這里發生了的。
北京第二屆各界人民代表會議決議封閉妓院之后,一晚之間,法源寺集中了一千三百多個妓女。其中年齡最小的有十三歲的小姑娘,是沒有上間的(按規矩要十六歲才上間接客),但領家暗中早已拿她們的肉體賣錢;特別小的有一個五歲女孩,名叫小金子,進來的時候生殖器四周都長著梅毒瘡,給人強奸和糟踏過。至于年齡最老的是五十三歲。
這一千三百多人帶著梅毒、淋病和其他可怕的性病進來,誰也不知道她們這種病的歷史有多長,只要一想到小金子,就可以想象。她們的身體,本來是被病菌的腐蝕而一塊一塊地消滅著的,她們的生命,本來是一片一片消失著的,然而經過了四個月治療,這一大批患性病的(占總人數的百分之九十八)好了大半。在政府動員之下,北京市最好的醫師來給她們檢驗、打針,平均每個人打了三針,病特別厲害的打六針,如象那被有名殘酷的領家黃樹清(已于今春受公審槍決)蹂躪下的一個妓女,黃樹清強奸過她,黃樹清的老婆用火鉗子熨平過她的陰戶內外的核桃般大的瘡,又把貓放在她褲襠里抓過,又脫光了褲子跟一條狗綁在一起,讓狗舐過甚至殘害過,因此她的病打了六針還沒有完全好。據頭四個月的統計,僅是盤尼西林和六○六針藥的費用,一共是一億七千萬元,相當于約二十萬斤小米。這使人想起毛主席 “救死扶傷,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 一句話,已經在最底層最痛苦的人民的身上得到了實現,這是一件多么驚人的奇跡呵。除了革命的人道主義者,除了人民自己的政府,還有誰去挽救這一群受難者的身體與靈魂呢?
比梅毒更可怕的,是這些人們的宿命思想和長期過著腐爛生活而養成的墮落意識。不要以為改造她們是一件輕易的事情,它實在是一件極麻煩極艱巨的工作。一開始的時候,她們對解放是反感的,對共產黨和人民政府是不了解的; 領家老板用種種欺騙恐嚇手段來阻止她們走向新生。解放后政府打算辦理妓女登記工作,領家們就對妓女說: “假如問你們怎么說?”妓女們說: “說實話?!?領家怕她們說出人身買賣的黑暗制度,于是恐嚇: “要說實話就糟了,要說父母窮,自個兒出來混這個?!?“共產共妻,送你們去勞軍!”她們進得教養院,雖然明白了不會給“勞軍” ,可是對解放這回事也沒有感覺到好處,一般都懷著反對心理。第一,她們認為本來好好地“做生意” ,一個晴天霹靂把妓院封閉了,把她們的生意斷了,飯碗打了,“捉”她們到這“集中營” 來“受苦”,真是“有冤無路訴”; 第二,以前的挨打挨罵、受欺受凌,縱然也不能說是甘心情愿的吧,但干這個就得受這個,沒有什么說的。誰叫你命生得不好,該下窯子?第三,再說,挨著這個生活,倒也一日兩餐,“吃安樂飯” ,手不提腳不動,本來過得下去,而且還比那勞動的人過得強。一句話,她們就象涅克拉索夫描寫過的農奴,當人家告訴他可以離開地主而自由,不再做奴隸的時候,他反而覺得喪失了一切。
但是經過了一個多月深入的談話教育,覺悟的人漸漸多了,啼啼哭哭罵政府斷絕她們生路的人少一些了。教育的中心內容放在糾正命運觀點這一點上,教育的方法,則是采取把舊社會新社會的現實加以對照,說明命運是信不得的。在這段時間內,三四等妓院出來的妓女表現得覺悟較快,那些過去專供國民黨權貴或大商賈包月的一等紅妓女就較難覺悟,等到這一階段過去了,抓住了覺悟分子要求報仇的熱烈情緒,展開了訴苦運動;一等妓女覺得訴苦是丟臉的事,她們對領導上說: “我的領家待我好得很,跟親生女兒一般,沒有苦?!眲e人訴苦她們還在旁邊訕笑。黃樹清槍決了,好些姊妹們報了仇,而且從鬼變成了人,參加了生產,過著愉快興奮的生活了,那些一等妓女才漸漸的有一點覺悟,特別是《日出》中的陳白露和《白毛女》給了她們頗大的影響,當她們真的覺悟過來之后,有好一些還哭了呢!
上面所說的幾個階段的教育學習,一共是三個月時間左右。這時許多都覺悟到過去過的是非人的生活,而現在,真正獲得了解放的光明,病也醫好了,接著要解決的是處理的問題。處理辦法分三項: 回家,找對象,生產。一千三百多人中回家去的(解放后有些人家里分到了土地,景況好起來),和找到了對象結婚的占大多數,現在還留在生產教養院從事生產的,只有三百多人。
當我們見到她們的時候,三百多人中間大部分已經轉入了正式的生產工作,建立起了一個四十七臺織布機的紡織廠,晾紗、上機、織布忙個不休。
在北京,上演過一個戲叫做《千年冰河解了凍》,就是她們——這過去在黑暗的冰河底層活動的人們自己編劇自己演出的,她們不但要掌握生產技術,而且要掌握文化。是的,文化是決不能永遠遺棄她們的。當她們成為生產的主人翁之后,她們也不可避免要成為文化的主人翁的。
我們走出法源寺的時候,一群天真活潑的女孩子送我們到門口。她們的衣服是學生裝,她們的神情天真無邪,她們的說話是熱情的,實在的。特別有個叫劉麗華的,二十多歲還象是十七八歲一般的女孩子,她眼眶里含著一股子熱淚對我們說: “我多少年來老想著: 什么時候去掉妓女這個名稱就好了,想不到今天真去掉了! ”那 “真” 字說得特別脆,叫人感到顫慄,好象她的淚水就要隨著掉下來似的。
1950年7月13日
(《秦似雜文集》)
賞析 這篇雜文簡直可以當作散文來讀。文章從“到達法源寺”寫起,到“走出法源寺”結束,中間是作者在法源寺內的見聞和感受,全文活脫是一篇記敘散文: 參觀記。把《法源寺內》也算作雜文,是不是模糊了散文與雜文的界限呢?
其實,中國自古以來雜文和散文就沒有明確的界限。散文是各類文章的母體,隨著歷史的發展,它的許多“子女”離家出走,獨立門戶,自成一體,雜文便是其中的一個。這些獨立出去的文體雖然逐漸形成了它們自己的個性,但與散文母體仍保持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常常是汲取了散文的營養,來強壯自己的身體。五四運動以來雜文嶄露頭角,讓人刮目相看,但即便在當時人的眼里,它也只是散文的一個品種,有著散文所共有的特征。雜文大師魯迅寫的諸如《為了忘卻的記念》、《我和<語絲>的始終》等很合于當代散文概念的文章,也是收在雜文集中的。因此說,把雜文和散文的界限看得壁壘森嚴、不可逾越,就既不實際,也無必要。
當然,《法源寺內》作為一篇雜文,畢竟還是在某種程度上體現了雜文的特點,形象性自不待說,說理也是夠充分的。首先題目就有些特殊,光看這個題目決難料到作者會要寫改造妓女的內容,這是很耐人尋味的。法源寺代表著古老的中國宗教文化,在它里面集合的卻是一批“帶著梅毒、淋病和其他可怕的性病”,帶著頑固的“宿命思想”和“墮落意識”的妓女,這是作者要表現的一方面; 另一方面,就在這法源寺內,大部分妓女的性病被治好了,思想覺悟了,“愉快興奮”地走出古寺回了家、結了婚,或把法源寺改造成一座工廠參加了生產。在這里,法源寺的變化和妓女們的變化,似乎含有了一種象征意義:千瘡百孔的舊中國也會象古老的法源寺和這群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妓女一樣獲得新生,這正是古今雜文通過題文映照來顯示深刻道理的一種方法。其次是夾敘夾議,作者在敘述妓女的生活苦難,敘述她們的精神重負,敘述對她們進行疾病治療和思想改造,敘述教養效果時,恰當地溶入了議論,能引起人的很多回想與感慨,象:舊社會的病菌對人身體和生命的消滅,人民政府創造這一驚人奇跡的無量功德,精神創傷比肉體疾病更難治療,奴性的頑固,生產和文化對人的改造及成長缺一不可,等等。這樣一來,盡管文章的總體構架是記敘性的(散文),但在效果上,它仍然起到了“明是非,定從違”(雜文)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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