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聚仁《大水中》原文|注釋|賞析
民國二十年八月間,漢口的大水夠驚人了; 那恫心矚目的災情占每張報紙的大篇幅,洪水紀初民給泛濫巨波所磨難的情況,重復現(xiàn)在我們的眼前。在那樣情況中,我收到友人一封來信,說: “此間的水是彌天滿野地漲來,風浪并不怎樣大;天一晴明,白茫茫一片,頗有詩意;在月明星稀之下,尤其是動人。波浪上幾只小船劃來了,管弦之聲,微風吹送過來,還夾些男女的嘩笑聲和猜拳的聲音,幾乎每天每晚都有這種船往來著;據說其中都是些有身分的人以及賣笑的娼婦。”近月又滿紙都是漢口大水的記載,我偶從《大公報》的一角,看見另一段通信: “……武漢這許多天堤防危急的關頭,每天只見江邊成千成萬看水的群眾。住家公司,努力的只在大批買進煤米菜蔬油鹽;每家的門前窗口,各用麻袋黃土水泥堵住,大家都打算的是別人全淹沒了,我自己如何能舒適地過活著; 因此幾處險工,都湊不齊人去做。因為私家以高價購買麻袋黃土,把公用的防救必需品價格都提高了,甚至象麻袋幾乎缺貨,想起來真痛心。至于有錢的有閑的依舊打牌聽戲,上電影院,無憂無慮,照樣的快樂。”
從這兩段通信,我們可以看出危難關頭所表現(xiàn)的二種國民性。在洪波巨浪上可以有賞月喝酒的閑情,這別致的風雅,值得我們吟味。古來本有 “隔岸觀火”的說法,相間了一段距離,別人家破人亡,全不關自己的痛癢; 火焰愈大,愈值得美麗,愈值得鑒賞。“白茫茫”這境況,平日也難得遇到; 似乎不好辜負這良辰美景,乃伴著美人及時遨游,做第一等雅事。這些保持相間的一段距離的人們,社會有什么事故,國家有什么急難,和他們全不相干; 他們看待一切,等于看待洪波巨浪,盡有享樂的馀裕。明朝末年,流寇轉徙于陜豫川鄂之間,千里為墟,江南一帶,庭院間小型的昆曲班,非常流行; 許多才子,如阮大鋮,就自己寫戲,叫自己的歌伎演奏。清兵破了揚州,淮泗一帶完全失守; 明福王在南京正征歌選舞,過佚樂的生活。“家國興亡誰管得,滿街都說叫天兒。”原是“國家將亡” 的一種特征。
明代沿海一帶,被倭寇擾亂了百多年。所謂倭寇,其實可笑得很; 有時不過一二百人,有時不過八九十人。可是流轉焚掠屠殺,動輒千萬人,牽連了幾省幾州。那時,十個倭寇中,三個是外來的,七個是漢奸。而逢府逢縣,倭寇所過,大家都掛起順民的旗子來。由倭寇派人管理各家的土地財產,女兒媳婦的嫁娶也要聽于倭寇所指派的漢奸。我從史籍上,第一次看見明代老百姓對倭寇稱順民,其后滿洲人入關,英人陷定海,英法聯(lián)軍攻天津,八國進北京,“順民旗” 成為國難期中應有的點綴,不足為怪了。順民哲學,就是努力自己買進煤米菜蔬油鹽,用麻袋堵住自己的窗口,打算別人全淹沒,而自己能舒適地過活著。雖說麻袋不用以堵張公堤的決口,單堵自己的窗口是沒有用的,但漢口市民都這么做,豈非國家將亡的另一特征?
大水,在某一點看來是天災,在另一點看來正是人禍。明代自萬歷以來,歷經八十多年的水旱饑饉,至李自成兵逼北京,崇禎王自縊煤山告一大團圓。而呂坤在萬歷年間,對神宗皇帝預言過: “今天下之亂象已形,而亂勢未動;天下之人亂心已萌,而亂人未昌;今之政皆播亂機使之動,助亂人使之禍者也。”果然在崇禎即位那年,便照預言實現(xiàn)了。“大水”以周期出現(xiàn),若當作“天禍中國”,以無可奈何的態(tài)度忽略過去,這情形是可慮的。崇禎也是一心一意想把天下弄好的,可是他已經太遲了;魏忠賢所種的到他手里來開花結果了。
自然在“乘浪賞月”、“家門窗口填麻袋”以外,也還有寫《無家別》、《石壕吏》一類的杜甫,只不知嘵嘵之音,聽的能夠不頭痛嗎?
(1935年8月5日《太白》第2卷第10期)
賞析 《大水中》這篇雜文是秉承魯迅精神,批判國民劣根性的極好教材。作者通過對種種令人痛心疾首,又無法否認的事實的描述,揭示和抨擊了國人的麻木愚昧,使文章具有較深的思想內涵,也反映了作者憂國憂民的思想感情。
“水是彌天漫野地漲來”時,居然“在洪波巨浪上可以有賞月喝酒的閑情”,這別致的風雅,大約只有中國人才具備,或如阿Q所自慰的“天下第一”,也未可知。國人的麻木不仁之劣根性由此可見一斑。更有一種自覺的愚昧于洪水滔天之際,拚命“買進煤米菜蔬油鹽”,以及堵自家門窗的麻袋。只要自家無恙,一任它天塌地陷,全不與我相干。魯迅當年曾形象地諷刺過國人的自私,那意思是說,有一種人恨不得天下人都死光,只給他留一個女性當老婆,再留下一個賣大餅的,以保他無生計及后顧之憂。可憐的鼠目寸光的小聰明,中國人唯獨在這方面顯示出熱情和才智來。古人尚知“覆巢之下無完卵”的道理,而走進20世紀30年代的中國人竟然聰明到了這地步,怎不令人痛心扼腕。這不禁使人聯(lián)想到老舍著《四世同堂》中的祁老人,儲備好柴米,再用大石塊堵住院門,好象這樣一來就萬無一失。至于日本人在他小院門外屠戮他的同胞,都與他無涉。此時彼刻,其冷漠自私愚昧都相似得令人吃驚。凡此種種,都有一個共同的精神原則:無論“社會有什么事故,國家有什么急難,和他們全不相干。”
作者努力揭示的兩種國民性自有其區(qū)別。大水鋪天蓋地而來時還有閑情雅致賞月飲酒,自然是富豪闊佬,因為他無需顧慮“煤米蔬菜油鹽”及麻袋之類,這一切自有別人為他操心; 只為自己奔走忙碌的是普通百姓,困為沒有下人奴仆為他操勞,只得自己努力。無論怎樣,當官的只顧自己享樂,紙醉金迷,燈紅酒綠; 老百姓只顧自家冷暖,甘當順民,心中都在想著自己的私利,其精神原則是一致的。通過種種分析揭示,作者喊出了他的憤懣與憂慮: 人們都這么做,豈非是國家將亡的特征嗎?
這樣,作者通過上述描寫議論便接近了他要表達的主題: 真正使國家將亡的不是天災,而是人禍——即國民的自私、愚昧、麻木、冷漠。國民的這種劣根性一天不掃除,國家就一天也沒有辦法可想。
文章的層次分明,思路清晰,立論有理有據,取事用典妥貼恰當。通過互相對比,前后照應的手法,反復論證自己的觀點,使文章具有強大的邏輯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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