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贄《題孔子像于芝佛院》原文|注釋|賞析
人皆以孔子為大圣,吾也以為大圣; 皆以老、佛②為異端,吾也以為異端。人人非真知大圣與異端也,以所聞于父師之教者熟也;父師非真知大圣與異端也,以所聞于儒先③之教者熟也; 儒先亦非真知大圣與異端也,以孔子有是言也。其曰 “圣則吾不能④”,是居謙⑤也。其曰 “攻乎異端⑥” ,是必為老與佛也。
儒先億度⑦而言之,父師沿襲而誦之,小子⑧朦聾⑨而聽之。萬口一詞,不可破; 千年一律,不自知也。不曰 “徒誦其言”,而曰 “已知其人”; 不曰 “強不知以為知”,而曰“知之為知之⑩”。至今日,雖有目,無所用矣!
余何人也,敢謂有目(11)? 亦從眾耳。既從眾而圣之(12),亦從眾而事(13)之,是故吾從眾事孔子于芝佛之院。
(《續焚書》)
注釋 ①芝佛院——位于湖北麻城縣東30里的一座佛院。②老佛——指道教和佛教。③儒先——儒家的先輩。④“圣則吾不能”句——這是孟軻引用
孔子的話。《孟子·公孫丑上》: “昔者子貢問于孔子曰: ‘夫子圣矣乎?’孔子曰: ‘圣則吾不能,我學不厭而教不倦也。’” ⑤居謙——是以謙虛自居。⑥攻乎異端——《論語·為政》: “子曰: ‘攻乎異端,斯害也已。’”對這句話有不同解釋:一是研究,專攻異端邪說,這就是禍害了;一是攻擊異端邪說,禍害就可以消滅了。無論哪種解釋,異端都只能是儒家以外的思想和學說,而不能指為老與佛,因為孔子的時代還沒有道教和佛教,作者這樣說是諷刺儒家先輩的無知。⑦億度——億,同“臆”。億度:主觀地猜測。⑧小子——后生晚輩。⑨朦聾——同“朦朧”,意即昏昏然,模模糊糊。⑩知之為知之——《論語·為政》:“子曰:‘由!誨汝知之乎!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這是借孔子的言論來諷刺并沒有弄清楚孔子原話的意思而“強不知以為知”的俗儒。(11)目——在此指眼力,即正確判斷是非的能力。(12)圣之——把他當作圣人。(13)事——供奉。
賞析 這是一篇論說性的雜文。作者針對道學家盲目尊孔的惡劣風氣,用辛辣詼諧的文筆揭示了道學家的虛偽。全文具有無懈可擊的嚴密的邏輯力量,象一把銳利的匕首直刺假道學的心臟。
文章一開始,作者用肯定的筆調提出“人”與“吾”皆以“孔子為大圣” “老、佛為異端”的命題,好象是要論證這一命題的正確性。但論題剛一提出,作者的筆鋒便急轉直下,用排比的句式,層層推進,證明從“人人”到“父師”到“儒先”都“非真知大圣與異端”,不過是陳陳相因,口口相傳而已。這樣,正面提出的命題實不言自明地暗含貶責的譏諷意味,同時也順勢把儒先的所謂經典根據“孔子有是言”推了出來,而這個根據是經不起推敲的。因為,根據歷史事實,孔子所說“圣則吾不能”,我學而不厭、教而不倦也,是對子貢實事求是的回答。當然也就說不上有居謙的意思。而“攻乎異端”也是孔子泛指一般的異端邪說,因為孔子的時代還沒有佛教和道教,而儒先偏要把異端坐實為“必為老與佛也”,足見其對孔子言論的曲解。這樣,追本溯源,便把儒先自作聰明實則無知的真面目暴露無遺,而他們所推崇的“孔子為大圣”的所謂至理名言也就不攻自破。
在揭露了儒先的無知與欺人的事實之后,作者乘勝追擊,進一步揭示了形成這種惡劣的社會風氣的原因,是因為人們不能獨立思考。作者用“億度”、“沿襲”、“朦聾”來形容他們各具特色的盲目性:儒先是主觀猜測隨意亂道,父師是承襲舊說任意傳播,后生小輩則是糊糊涂涂地輕信。于是“萬口一詞” “千年一律”所推崇的都是假話2這就表明道學家的本事不過“徒誦其言”,并不真知孔子其人。他們的作為正好違背了孔子“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的教導,不過是一些“強不知以為知”的淺薄的庸人,以至造成了不能自己判斷問題,只會隨聲附合的“雖有目,無所用矣”的可悲結局。在此,作者用孔子的言論來指責這些自許為孔子之徒的俗儒,正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作者對他們的挖苦與冷嘲也自然地包孕其中。最后,作者還以正面述說的口吻,用 “余何人也,敢謂有目?亦從眾耳。既從眾而圣之,亦從眾而事之,是故吾從眾事孔子于芝佛之院”結束全文,表現對“眾”之隨波逐流的痛心,同時,這種不得已的順其潮流的話語,飽和著作者的人生感受和悲憤之情。因為,作者雖然敢于打破陳腐的傳統,大膽倡導“不以孔子之是非為是非”的叛逆精神,在思想界的確具有振聾發聵驚破時俗的巨大作用,但是,在封建統治嚴密控制的明代中葉,在理學禁錮的沉悶空氣中,他是不能不感到孤獨的,因此他只好用寓莊于諧的形式,用帶有自我嘲諷的筆調來表現自己的憤懣和對盲目崇孔的時尚的尖銳批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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