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實甫·[商調] 集賢賓

王實甫

退隱

拈蒼髯笑擎冬夜酒，人事遠老懷幽。志難酬知機的王粲，夢無憑見景的莊周。免饑寒桑麻愿足，畢婚嫁兒女心休。百年期六分甘到手，數支干周遍又從頭。笑頻因酒醉，燭換為詩留。

[逍遙樂] 江梅并瘦，檻竹同清，巖松共久。身外何求?笑時人鶴背揚州! 明月清風老致優，對綠水青山依舊： 曲肱北牖，舒嘯東皋，放眼西樓。

[金菊香] 想著那紅塵黃閣昔年羞，到如今白發青衫此地游。樂桑榆酬詩共酒，酒侶詩儔，詩潦倒酒風流。[醋葫蘆] 到春來日遲遲蘭蕙芳，暖溶溶桃杏稠。鬧春光鶯燕語啾啾，自焚香下簾清坐久。閑把那絲桐一奏，滌塵襟消盡了古今愁。

[幺篇] 到夏來鎖松陰竹塢亭，載荷香柳岸舟。有鮮魚鮮藕客堪留，放白鶴遠邀云外叟。展楸枰消磨長晝，較虧成一笑兩奩收。

[幺篇] 到秋來醉丹霞樹飽霜，綻金錢菊弄秋。半山殘照掛城頭，老菱香蟹肥堪佐酒。正值著登高時候，染霜毫乘醉賦歸休。

[幺篇] 到冬來攪清酣雞語繁，漾茅檐日影稠。壓梅梢晴雪帶花留，倚蒲團喚童重蕩酒?？慈f里冰綃染就，有王維妙手總難酬。

[梧葉兒] 退一步乾坤大，饒一著萬慮休。怕狼虎惡圖謀。遇事休開口，逢人只點頭。見香餌莫吞鉤，高抄起經綸大手。

[后庭花] 住一間蔽風霜茅草丘，穿一領臥苔莎粗布裘。捏幾首寫懷抱歪詩句，吃幾杯放心胸村醪酒。這瀟灑傲王侯，且喜的身登身登中壽。有微資堪贍赒，有亭園堪縱游。保天和自養修，放形骸任自由。把塵緣一筆勾，再休題名利友。

[青哥兒] 呀! 閑處嘆蜂喧蜂喧蟻斗，靜中笑蝶訕蝶訕鶯羞。你便有快馬，難熬我這鈍炕頭。見如今蔬果初熟， 濁酒新篘^①， 豆粥香浮^②。 大叫高謳， 睜著眼張著口盡胡謅，這快活誰能夠!

[尾聲] 醉時節盤陀石上眠，飽時節婆娑松下走，困時節布衲里睡齁齁。偶乘閑細將玄奧剖，把至理一星星參透，卻原來括乾坤物我總浮漚。

【注釋】 ①篘 (chou)： 以篾編成的漉酒器。此處用作動詞， 漉酒。②豆粥： 煮著瓜豆等類的粥。

【鑒賞】 王實甫留下的散曲不多，《集賢賓·退隱》 是一篇較重要的套數。這篇套數包括11支曲子，是一支直抒胸臆的獨白式抒情詩。讀罷，一個原本抱負不凡，豪情萬丈，但卻仕途受挫，晚年歸隱，詩酒相悅，笑傲王侯的書生形象便活現在面前。這就是作者自己。

第一支曲子是整首獨白式抒情詩的 “詩序”。一位年過半百的老人一手拈著白白的長髯，一手舉著酒，笑瞇瞇地站在讀者面前。他為什么如此愜意呢?原來他已經遠離了人事紛爭的官場。年輕時，他也有過高遠的理想、沖天的抱負，如今都化作莊周的蝴蝶夢，既然不能兼濟天下，只好獨善其身，學王粲遠遠地避開。布衣粗食，免于饑寒，待兒女男婚女嫁，成家立業，那就了了心愿他自己呢? 甲子滿周后，又重頭數起，況且有詩酒相伴，還有什么理由不開懷、不滿足呢?第一支曲子寫得閑適、歡愉，最后歸結到通篇反復吟詠的詩與酒。

[逍遙樂] 抒寫了老人高潔的情懷。松、竹、梅，一向為人們稱為歲寒三友，老人與江梅并瘦，與檻竹同清，與巖松共久，笑傲“時人” 不識時務，不但要腰纏萬貫，還要騎鶴上揚州。這些人哪里能領略綠水青山間的明月清風，哪里知道老人或高臥北窗，清風入懷，或倚西樓而遠眺的樂趣啊!

[醋葫蘆] 連同三支 [幺篇] 按春、夏、秋、冬的順序進一步詳細抒寫了老人一年四季無拘無束、自由適意的隱逸生活。春天里，蘭蕙齊芳，桃杏爭艷，燕語鶯歌，老人清坐家中，閑來無事，面對大好春光，放下門簾，焚一炷幽香，奏一曲絲桐，心中的所有煩惱與愁悶都隨之消散; 夏天里，或高臥竹塢亭，聽松濤陣陣，或撐舟楊柳岸，看荷花朵朵，有新捕的鮮魚，新采的嫩藕，放白鶴遠邀云外的老朋友，一起來享受這美好的湖光山色。酒罷飯后，兩人挑燈弈棋，撫掌大笑; 秋天里，楓樹如丹，似貴妃醉酒; 菊花似金，在秋光中展姿弄色。菱飄香，蟹正肥，重陽時節，攜一壺老酒，登高吟哦，揮毫作賦，不醉不歸;冬日里，雞鳴塒中，日照檐頭，披衣起床，推戶一看： 原來是晴雪壓梅梢，于是，倚坐在蒲團上，呼小兒再燙一壺酒，望遠處萬里冰綃，一片銀色，如此冰雕玉砌的美景，即使是王維在世，也妙手難繪呀!

[梧葉兒] [后庭花] [青哥兒] 三支曲子從批判現實社會，嘲弄蜂喧蟻斗的慘淡人生的角度進一步描寫了茅屋、布裘、吟詩、飲酒的隱逸生活。

[尾聲] 是整首套曲的 一個總結，概括了老人隱逸生活的全部： 喝醉了，隨便找塊平整的大石頭倒頭便睡; 吃飽了，到枝葉扶疏的松樹下散步; 困怠了，就穿著布衲襖和衣入夢。閑來無事也研究一下深奧的人生大道理，想一想，參一參，如醍醐灌頂，大徹大悟，卻原來宇宙間一切事物和自我，都不過是大海中的浮漚而已。

元曲中，寫隱居生活的不少，就內容來說王實甫的這篇套數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但由11支曲子組成，反復歌詠，一氣呵成，比單篇 “小令” 更有力度，也更真切，更富有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