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顯祖《【詩】·黎女歌》原文|注釋|譯文|翻譯|鑒賞
【原文】
黎女豪家笄有歲,如期置酒屬親至。自持針筆向肌理,刺涅分明極微細(xì)。點(diǎn)側(cè)蟲蛾折花卉,淡粟青紋繞余地。便坐紡織黎錦單,拆雜吳人彩絲致。珠崖嫁娶須八月,黎人春作踏歌戲。女兒競戴小花笠,簪兩銀篦加雉翠。半錦短衫花襈裙,白足女奴絳包髻。少年男子竹弓弦,花幔纏頭束腰際。藤帽斜珠雙耳環(huán),纈錦垂裙赤文臂。文臂郎君繡面女,并上秋千兩搖曳。分頭攜手簇遨游,殷山沓地蠻聲氣。歌中答意自心知,但許昏家箭為誓。椎牛擊鼓會金釵,為歡那復(fù)知年歲。
【鑒賞】
萬歷十九年(1591)閏三月,湯顯祖向朝廷遞上了他著名的《論輔臣科臣書》,痛陳時(shí)弊,彈劾權(quán)臣。結(jié)果,湯顯祖不僅沒有達(dá)到自己的政治目的,還被貶為徐聞(今廣東徐聞)典史。本詩即是湯氏在徐聞典史任上所作,寫作時(shí)間大約是在萬歷二十年(據(jù)徐朔方先生之《湯顯祖全集》)。
被貶徐聞,對于作為封建官吏的湯顯祖來說是一次大的挫折,但對于作為詩人的湯顯祖來說,卻是一次幸運(yùn)。就像唐朝的柳宗元、劉禹錫一樣,這次被貶不僅使得湯顯祖豐富了人生閱歷,而且更豐富了他的詩歌題材。也正因?yàn)楸毁H,湯顯祖的詩集中才多了一類類似于本詩這樣的“風(fēng)土志”(沈際飛語)一樣的作品,真可謂“仕途不幸詩家幸”了!
本詩雖寫黎族姑娘,卻非從其出生寫起。作者所擷取的,乃是一個(gè)對于女孩子來說有著非同尋常意義的人生片段:出嫁。出嫁不僅意味著一個(gè)少女的成熟,而且意味著生命的代代延續(xù)。
“黎女豪家笄有歲,如期置酒屬親至。”笄,在漢族指女子十五歲,在這里未必確指,唯謂女子成年而已。“如期置酒”,指一切按計(jì)劃舉行,這一方面可以理解成是按實(shí)寫(即依照某一次具體的婚禮的實(shí)際情況來寫),另一方面卻也不妨作更高一層的理解,即它道出了人類生命的普遍程序,體現(xiàn)出生命的循環(huán)不息。“自持針筆向肌理,刺涅分明極微細(xì)。”婚嫁雖是人類普遍的生命形式,但黎家的習(xí)俗自有不同。在漢家少女正在準(zhǔn)備首飾嫁妝之時(shí),黎家少女卻把自身裝點(diǎn)成一幅美麗的圖畫。點(diǎn)側(cè)、折,當(dāng)是從書法里借來的詞語。書法的“永字八法”中即有側(cè)、磔等說,只不過,這里說的不是“筆法”,而是“針法”了。在蟲、蛾、花卉的周圍再繞以淡粟青紋,足見圖案之繁復(fù)細(xì)致。而這樣復(fù)雜的圖案竟都是少女自為,我們恐怕不得不暗暗佩服這位少女了。文身已畢,女孩開始坐而織錦。黎錦為黎族有名的紡織品,黎族人民的衣服及很多生活用品均用其制成。“拆雜吳人彩絲致”,其意蓋謂黎族少女將所得的漢族織品拆開,再將其材料與其他材料混織成黎錦,這本是黎族人民紡織時(shí)經(jīng)常采用的工藝。《文獻(xiàn)通考》卷三百三十一據(jù)范成大《桂海虞衡志》:“繡面乃其吉禮。女年將及笄,置酒會親屬女伴,自施針筆,涅為極細(xì)蟲蛾花卉,而以淡粟紋遍其余地,謂之繡面。……女工紡織,得中國彩帛,拆取色絲,和吉貝織花,所謂黎錦、黎單及鞍搭之類,精粗有差。”其所記的黎族的婚俗及紡織技藝正與湯詩所記相同。
“珠崖嫁娶”以下,進(jìn)一步細(xì)寫黎族(徐聞與海南島隔海相望,亦為黎族聚居區(qū))的婚戀習(xí)俗。雖然黎家的風(fēng)俗是在八月嫁娶,可實(shí)際上,當(dāng)春天踏歌之時(shí),其愛情生活即已經(jīng)開始了:少女們戴起了小花笠,雙簪銀篦,穿上花邊裙,并且插上了雉飾,赤足的女奴以絳巾包頭,緊緊相隨——這熱烈的出游氣氛,恐怕要感染到在場的每一個(gè)人了。而男士們亦早已盛裝相待。“竹弓弦”,蓋指黎族人所用的黎弓。《桂海虞衡志》:“黎弓,海南黎人所用長弰木弓也,以藤為弦。箭長三尺,無羽,鏃長五寸,如茨菰葉。以無羽,故射不遠(yuǎn)三四丈,然中者必死。”弓箭是男子英勇的象征,而英勇乃是男子最重要的品質(zhì),故作者將其放在最先來寫。之后才是男子的具體裝束:花幔纏腰,雙耳垂環(huán),彩錦垂裙,而最吸引人目光的,還是他們臂上那赤色的文身。文臂的少年和繡面的女子情投意合,共上秋千,隨風(fēng)蕩舞,隨后更是分頭攜手而游,歡樂的歌聲震天動地。則讀者不僅要被其熱烈的氣氛所感染,更要為其愛情的純潔和真率所感動了。在一來一往的唱和聲中,青年男女的心意彼此早已知曉,哪里還需要像漢族那樣請什么三媒六證。雖沒有什么庚帖婚柬,但這折箭許下的誓言一樣錚錚可鑒! “椎牛擊鼓會金釵,為歡那復(fù)知年歲。”黎人常常被漢人描寫成化外之民,但恰恰是這化外的天真之民,擁有了這穿越歲月的永恒之樂。在風(fēng)云莫測的官場上屢受挫折的湯顯祖,竟然可以在這被貶之所(徐聞和海南隔海相望)見到這樣一種天真的快樂,對他而言,亦算是一種意外的幸福吧。
本詩的寫作,少用曲折隱晦的比興之法,其記述、描寫娓娓如散文——但卻又不是一味地平鋪直敘,在以敘為主的同時(shí),又包含著章法上的變化,如先寫成婚場面,后寫戀愛過程等等。這種寫法在古詩中雖非少見,但湯顯祖卻把它運(yùn)用得格外圓熟巧妙。圓熟的技巧和新穎的題材相結(jié)合,使得本詩具有了一種獨(dú)特的藝術(shù)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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