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在人類文化史上是不是一種極重要的成素,我不很知道——至少我現(xiàn)在不能夠確切地說。但是,在我個人心靈的歷史上,她無疑是一種極重要的成素,甚至于是一種支配的力量。詩,許多年來,她是和我的生命糾纏在一起的。
我不止一次地說過了,從“破蒙”的時候起, 我就迷上了這個“俊物”——詩。在許多時候,她簡直是我精神生活的一切。我不管季節(jié)的春秋,時間的晝夜,總是把那有韻律的語言,跳動著生命脈搏的語言,吟詠著,創(chuàng)作著。一句話,我陶醉在那種語言的世界里。
自然,有好多時候,我曾經(jīng)疏淡了她。我被另一種精神的俊物所陶醉。我被那些心愿的或非心愿的工作所占據(jù)。詩,她暫時成了我遠離的國土。但是,他到底是我精神的故鄉(xiāng)。我離開她越遠些久些,那種鄉(xiāng)愁也就越燒得厲害。一個流浪者總是眷念著母土的親切和舒適的。我的精神,常常從遙遠的行旅中回轉(zhuǎn)到它的故鄉(xiāng)來。在那時候,它是那么熱情的撲在她的身上!
詩,這位生平的密友,到底曾經(jīng)給我什么呢?簡要地說來,她鍛煉了我的智慧,開拓了我的思想和情感的境地。她教我怎樣地觀看人生和尊重人生。她教我怎樣理會自然和賞鑒自然。她教我愛,教我恨,教我忍耐,教我夢想……她是我的邏輯,我的哲學(xué),她是我實用的社會學(xué)和倫理學(xué)。她使我在艱難的生活經(jīng)歷中能夠翹然自立而舉步向前……
但是,詩并不是一杯完全沒有苦味的甜酒。她哺育了我,她也苦累了我。她局限了我的生活,使我在某些方面顯得孤獨和癡愚。她給我以物質(zhì)上的犧牲,給我以不能言說的精神的疾苦……
詩,我和她的關(guān)系是深切的, 是微妙錯綜的。
每個詩人, 自覺或不自覺地, 都有自己對于詩的做法和看法。
同一個作家,在不同的時期內(nèi),在不同的境遇中,也往往要顯出不同的看法, 不同的做法。
在較遠的年月的過去中,我雖然和詩那樣親熱著,可是對于她的看法和做法,大體上是淺薄或錯誤的。我非自覺地迷惘地誦讀著而且寫著她。
感謝我們偉大的時代,它喚醒了我。我粗雜的智力被洗練了。我那半做著夢的心, 變成了早晨的清明。
對于詩,我有著比較清楚的認識和更加深重的要求了,我不能夠讓我的寫作只是懵懂地自然地發(fā)展著。我要它成為對于現(xiàn)實的忠誠的感應(yīng),要它不迷失在美辭學(xué)家的泥坑里。
我要寫出不是屬于做夢者的詩,不是屬于渴血者的詩。我要寫出不是屬于穿燕尾服者的優(yōu)雅趣味的詩,不是屬于野服藜杖者的山林風趣的詩。
在實際的成績上(至少在這個集子上),我也許完全失敗了。但是,哲人說:“有比勝利更幸運的失敗。”我的這個敗北,或者并不是不光榮的。那種卑污或無聊的成功有什么值得羨慕呢?
藝術(shù)——詩,是時代的產(chǎn)物,是一定社會意識的產(chǎn)物。這是一種常識了。
但是,我們不可忘記,在另一方面,每個詩人是一個特殊的存在。他的作品——甚至于每一件作品都是一件特殊的東西。
我們沒法想像:一個沒有個性的詩人, 一種沒有個性(特殊風格)的作品?
詩人是從一定的“特殊”去表現(xiàn)那時代或社會的某種“普通”的。
“條條道路通羅馬。”羅馬只是一個,而到達它的道路卻不是單獨的一條。
藝術(shù)家——詩人,沒有敏銳的健康的時代思想、社會意識,即使他具有怎樣的藝術(shù)才能,到底也會被正直的詩神拋棄的。但是,如果作家只能夠“一般地”感覺到當前的思潮, 只能夠用著“流行的”詩材、詩形和詩語去寫作,那結(jié)果恐怕不過是藝術(shù)(在最高的意義上的藝術(shù))的自貶、甚至于是藝術(shù)家的一種棄權(quán)罷了。因為他必須有自己,不管在感覺上,在技巧上。
我守著這種愚見。像我不肯離開我們的時代一樣,我也沒有怎樣寫著時代的“闈墨”。
我誠懇地希望指正。但是,附帶希望指教者們對我的愚見給以寬容的考慮。
12年前刊布了一個詩集——《海濱的二月》。
在那集子上面,我好像預(yù)言過自己詩歌創(chuàng)作的前途。我說,它是我最初的一個詩集,也許還是我最后的一個詩集。
事實證明了我那預(yù)言的不靈驗。
3年前,我再刊了《未來的春》。現(xiàn)在,我又來送出這個集子。不管這些詩作怎樣零碎,怎樣沒有氣力,她總是我的聲音,在這個大時代里一個誠實的知識人的聲音。
現(xiàn)在不再做那樣自妥的預(yù)言了。我希望自己往后多量地而且有力地寫下去。讓我的聲音能夠充分表示我的存在的意義。讓我心靈的記錄,能夠使當前或后代的讀者多少感覺到我們時代的音響和色彩。
我把一雙眼睛盯著未來。
1943年8月4日, 自序于粵北。
(錄自 《藝術(shù)叢刊》, 正氣出版社1944年版)
賞析 1943年,鐘敬文在繼《偶然草》、《海濱的二月》、《東南草》、《未來的春》等詩集出版之后, 又整理出詩集《腳印》準備出版。但后來因故未出。而詩集的《自序》卻有幸發(fā)表和保存了下來。又因為《自序》是鐘敬文出版幾本詩集之后寫出的,所以集中體現(xiàn)了鐘敬文的詩歌創(chuàng)作思想,也是他詩歌創(chuàng)作的經(jīng)驗總結(jié)。
在《自序》中,詩人首先表明了自己對詩歌的強烈摯愛之情。他把詩稱作“俊物”,獨特而新鮮。他還說, “在許多時候,她簡直是我精神生活的一切”,他時刻“陶醉在那種語言的世界里”。從中可見鐘敬文的詩人品格和氣質(zhì)。在某種意義上說,詩,是哺育作家的奶娘,作家都是在詩的情懷中長大的。鐘敬文也不例外,因為時刻保持著詩心、詩情,才能保持旺盛的創(chuàng)作生命。
接著,詩人袒露了自己的詩歌觀。此時的鐘敬文文藝思想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從個人向社會轉(zhuǎn)移了。這種變化也表現(xiàn)在他對詩歌的認識。“我要它成為對于現(xiàn)實的忠誠的感應(yīng),要它不迷失在美辭學(xué)家的泥坑里。”詩歌不是辭藻的堆砌,甚至也不是意象的堆砌,它是思想,是情感的表現(xiàn),是現(xiàn)實生活的升華。這種思想無論在當時,還是現(xiàn)在,都不是沒有意義的。詩人勇敢地同那些脫離現(xiàn)實社會的詩劃清了界限,聲言自己的詩“不是屬于做夢者的詩,不是屬于渴血者的詩”,“不是屬于穿燕尾服者的優(yōu)雅趣味的詩,不是屬于野服藜杖者的山林風趣的詩”。表現(xiàn)了詩人強烈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與此同時,詩人強調(diào)詩歌創(chuàng)作要有個性,“必須有自己”。他認為如果用流行的詩材、詩形和詩語去寫作,簡直是詩人的一種“棄權(quán)”行為。他強調(diào)的是社會與個性的統(tǒng)一,通過詩人的個性表現(xiàn)社會,表現(xiàn)獨特的感受。這是詩人追求的藝術(shù)境界,也是一種進步的詩歌觀。
鐘敬文之所以有這樣的思想和見解,是因為他永遠隨時代在進步。“我把一雙眼睛盯著未來。”這是鐘敬文前進的動力。
這篇《自序》本身也是詩,詩一樣的熱情,詩一樣的語言,詩一樣的節(jié)奏。使序跋與所序著作的文體相接近,這也是鐘敬文序跋的一個顯著特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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