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寫散文,是摟草打兔子,捎帶腳。不過我以為寫任何形式的文學,都得首先把散文寫好。因此陸陸續(xù)續(xù)寫了一些。
中國是個散文的大國, 歷史悠久。《世說新語》記人事, 《水經(jīng)注》寫風景,精彩生動,世無其匹。唐宋以文章取士。會寫文章, 才能做官, 別的國家, 大概無此制度。唐宋八家, 在結構上, 語言上,試驗了各種可能性。宋人筆記, 簡潔瀟灑,讀起來比典冊高文更為親切, 《容齋隨筆》可為代表。明清考八股,但要傳世,還得靠古文。歸有光、張岱,各有特點。“桐城派”并非都是謬種,他們總結了寫散文的一些經(jīng)驗, 不可忽視。龔定庵造語奇崛, 影響頗大。“五四”以后,散文是興旺的。魯迅、周作人,沉郁沖淡,形成兩支。朱自清的《背影》現(xiàn)在讀起來還是非常感人。但是近二三十年,散文似乎不怎么發(fā)達, 不知是什么原因。其實,如果一個國家的散文不興旺,很難說這個國家的文學有了真正的興旺。散文如同布帛麥菽, 是不可須臾離開的。
“五四”以后的新文學的形式, 如新詩、戲劇, 是外來的。小說也受了外國很大的影響。獨有散文,卻是土產(chǎn)。那時翻譯了一些外國的散文,如法國蒙田的、挪威的別倫·別爾生的、英國蘭姆的,但是影響不大,很少人摹仿他們那樣去寫。屠格涅夫和波特萊爾的散文詩譯過來了,有影響。但是散文詩是詩, 不是散文。近十年文學,相當一部分努力接受西方影響,被稱為新潮或現(xiàn)代派。但是, 新潮派的詩、小說、戲劇,我們大體知道是什么樣子,新潮派的散文是什么樣子呢,想像不出。新潮派的詩人、戲劇家、小說家, 到了他們寫散文的時候,就不大看得出怎么新潮了, 和不是新潮的人寫的散文也差不多。這對于新潮派作家,是無可奈何的事。看來所有的人寫散文,都不得不接受中國的傳統(tǒng)。事情很糟糕,不接受民族傳統(tǒng), 簡直就寫不好一篇散文。不過話說回來,既然我們自己的散文傳統(tǒng)這樣深厚, 為什么一定要拒絕接受呢?我認為二三十年來散文不發(fā)達, 原因之一,可能是對于傳統(tǒng)重視不夠。包括我自己。到我意識到的時候, 已經(jīng)晚了。老年讀書,過目便忘。水過地皮濕,吸入不多, 風一吹, 就干了。假我十年以學,我的散文也許會寫得好一些。
二三十年來的散文的一個特點,是過分重視抒情。似乎散文可以分為兩大類:抒情散文和非抒情散文。即便是非抒情散文中,也多少要有點抒情成分,似乎非如此即不足以稱散文。散文的天地本來很廣闊, 因為強調(diào)抒情,反而把散文的范圍弄得狹窄了。過度抒情, 不知節(jié)制,容易流于傷感主義。我覺得傷感主義是散文(也是一切文學)的大敵。挺大的人,說些小姑娘似的話,何必呢。我是希望把散文寫得平淡一點, 自然一點, “家常”一點的,但有時恐怕也不免“為賦新詞強說愁”,感情不那么真實。
我寫散文,是捎帶腳, 寫的時候, 沒有想到要出一個集子,發(fā)表之后, 剪存了一些,但是隨手亂塞,散佚了不少。承作家出版社的好意,要我自己編一本散文集, 只能將找得到的歸攏歸攏,成了現(xiàn)在的這樣。我還會寫寫散文,如有機會出第二個集子,也許會把舊作找補一點回來。但這不知是哪年的事了。
我的住處在東蒲橋邊,故將書名定為《蒲橋集》。東蒲橋在修立交橋,修成后是不是還叫東蒲橋,不知道。不過好賴總還是有一座橋的。即使橋沒有了,叫做《蒲橋集》,也無妨。
1988年6月10日
(《蒲橋集》, 作家出版社, 1989年版。)
賞析 《蒲橋集》是汪曾祺先生第一本散文集,1989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他的散文寫得不多,卻以獨特的風格受到讀者的喜愛。這主要由于它傳統(tǒng)文學修養(yǎng)深厚,文筆幽默而自然,敘事、狀物、記事均能下筆清心爽然,在不經(jīng)意之處顯示特別的功夫。
這篇自序主要是講了中國散文傳統(tǒng),汪先生認為,中國的散文要想發(fā)展,傳統(tǒng)的影響無論如何是繞不過去的。記人的《世說新語》,寫景的《水經(jīng)注》,唐宋八大家的散文, 《容齋隨筆》,桐城派,一直到魯迅、周作人、朱自清,形成了自己一脈相承的散文傳統(tǒng)。這是在說中國文學,其實也是講自己散文追求的是傳統(tǒng)的手法和傳統(tǒng)的風格,這是我們應該注意的。
中國現(xiàn)代散文的成績是很突出的,散文的成績甚至超過了小說、戲劇,出現(xiàn)了魯迅、周作人、郁達夫、冰心、巴金、林語堂、豐子愷、梁實秋、孫犁等一大批散文家。汪先生說,與這種“興旺”景象相比,近二三十年, “散文不怎么發(fā)達”, “不知是什么原因”,其實他不愿意直說,下文已經(jīng)將這些原因作了細致的分析。就是早一些年強調(diào)寫中心、寫英雄,近些年來強調(diào)了吸收外國,而對傳統(tǒng)繼承得不夠。新潮詩、戲劇、小說影響都很大,但沒有新潮散文,弄得舊潮散文也很少;能寫的不再寫了,不能寫的寫不出來。汪先生的《蒲橋集》可以說是新時期眾多的散文集中較為重視傳統(tǒng),而且確實顯得老道而灑脫的作品。他說, 自己寫散文是“摟草打兔子,捎帶腳”。這句歇后語一方面是說他寫得不多,也表明他寫得很隨意,而在漫不經(jīng)心之中又脫然清新。他的創(chuàng)作實踐直到今天還沒有引起更多的人注意。
他不客氣地指出新時期散文不發(fā)達的另外一個原因,也是今日散文文壇存在的弊病: “過分強調(diào)抒情。”過分,就是矯情,有情當然要抒情,無情卻也造情,這就是“為賦新詩強說愁”。甚至于制造“家兄塞北死,舍弟江南亡”式的笑話。這些作品無中生有,沒有真實的感情,卻偏偏生造出許多莫名其妙的抒情作品,這是有害于現(xiàn)代散文發(fā)展的。汪曾祺先生總結這些經(jīng)驗,滿懷善意,并不存心挖苦、挑剔。從中我們也窺測出一點秘密,他的《蒲橋集》是絕對不會有矯情之作的。
汪先生的序,如同他的散文,不顯示文字的辛辣、尖銳,卻能在親切、灑脫的漫筆、率談中把自己的見解說出,這里有他的人格修養(yǎng)和文學修養(yǎng)的特別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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