栽花種竹自古以來為人們所樂愛的事,它能培養高尚的情操,深厚的修養, 因為蘊藏著文化在其中, 蘇東坡說過: “寧可食無肉, 不可居無竹, 無肉令人瘦, 無竹令人俗。”講得太風趣而有深意啊! 肉似乎人必需的東西,但在他看來竹比肉更需要,發現精神文明有時比物質文明更突出。我是愛竹成癖, 不但疏影當窗, 而且描容說情, 對它真是纏綿一生,竹如是, 其它的花木同樣亦是視同知己。我總有這樣的感覺,室內無花,齋前無綠,其寂寞枯燥太令人難受了。有了這些紅情綠意,我的生活豐富了,我的感情滋生了,我不但可以欣賞千姿百態,我可以揮毫寫生,我可以歌詠篇章,我可以因花木而高吟前人的詩詞,境界太美了, 可以說花木為我解憂寄情, 不可一日無此君了。
世界上的事物, 是可以由此及彼, 往往從一點能引申到無窮東西。就養花而論,真可說是一門學問,科學家有科學的角度, 文學藝術家有文學藝術家角度,我似乎有這樣的看法,從一種角度去觀賞,總覺得如文章一樣不完篇。因此我們將兩者攜手起來,不是更完璧了嗎?這樣既能有很好的栽培、美麗的姿容, 同時產生了詩情畫意,從而得到文化享受。當然要達到這樣完美的要求, 是需要多方面的熏陶, 潛移默化中慢慢地漸入佳境。于是我們很有必要出版一些關于這類的書籍。趙正達同志他是位有心人, 看到了這一層, 花了三年的工夫, 寫成了《中國花卉盆景全書》一書,既包括了花木的栽植, 整枝造形, 以及配盆, 安架等諸方面, 尤其值得高興的, 他跨出了一大步, 將文化緊緊地結合了起來,把歷代對花木的詩篇,從古籍中爬梳出了, 充實了該書的內容, 既有栽植, 又添品賞, 手此一冊, 引人們在批紅判白之中,浮現了詩的清味, 雅的享受,這不能不說是高度文化享受了,這中間可以消去俗念凡思, 對身心健康起了積極的作用,既養成高尚的品德, 又使身心健康, 益壽延年, 功德無量。屬序于我, 謹以此瑣語, 預祝此書成功。我曾說過:“搞好四化,必先綠化,沒有綠化,便無文化。”世界進步到現在,綠化與花木欣賞, 已成為文明的象征。則此書之作, 豈非徒然哉。歲闌清寂, 窗前玉容映翠,正水仙亭亭吐芳, 清芳宜人, 頓忘勞生, 想讀者必以贅語為非了。
1987年1月22日
(本文錄自陳從周《隨宜集》, 同濟大學出版社, 1990年版。)
賞析 陳從周教授是中國當代著名的古建筑、園林專家。其“治建筑園林,治詩詞,治書畫,治昆曲,治考古文物,治種種雜學, 皆能融會貫通,化而為一,所謂文武昆亂不擋,是為大家” (馮其庸: 《簾青集·序》)。他的著述頗豐,除《說園》、《蘇州園林》、《園林談叢》等園林專著外, 尚有詩詞集《山湖處處》,散文集《書帶集》、《春苔集》、《簾青集》、《隨宜集》等,其繪畫從師于張大千,亦頗見功底。1987年,陳教授曾寄贈筆者一幀書畫:但見修竹一枝,其上書云:“少日風華憶去時,高樓市隱鬢如絲。半生湖海鄉情厚,誰識西泠老畫師。”
我對從周先生十分崇敬。大概是對園林認識上的一致吧,他稱我為“真同道也”,并引為“泉石知己”。“幾多泉石能忘我,何處園林不識君”。從周先生與園林真是有著不解之緣,近年更是自詡“以園為家,以(昆)曲托命”了。
從周先生是名家,請名家作序,為自己的論著鑲一塊寶石,也是常有的事。僅我讀過的先生的序文就有24篇,雖非洋洋灑灑之大作,卻是篇篇有感而發。文字婉約清麗,含蓄蘊藉,見解獨到精辟,意境幽深。《〈中國花卉盆景全書〉序》,便是其中之一。
“文革”前,花卉盆景作為“修正主義”的東西,曾被批判多年,有關著述自然少見。作者趙正達先生“花了三年的工夫”, 于80年代初寫成了《中國花卉盆景全書》,正可謂恰逢其時。它對花卉盆景知識的普及,對澄清中國人對養花種草的認識,無疑都起到了積極的作用。該書的特點是將園藝與文化相結合,“既有栽植,又添品賞”,也即文理兼備。面對這樣一部“全書”,從周先生欣然命筆,寫下了這篇850個字的序。
從周先生說過:“園林固美,述園之文不可無華”。我理解,這個“華”字,不是指詞藻的華麗,而是指文采,指行文要有景有情,情景交融,也即有意境。正如王國維所云: “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中國花卉盆景全書》序,便具有這樣一個顯著的特點。換句話說,從周先生的這篇序,可謂“披文入情,探幽入微”,形散而意聯,高在用平平常常的詞語,娓娓道出了作者對“栽花種竹”的切身感受與深刻理解,并從中折射出陳老先生的通達世情的睿智,博識眾藝的才學。序文伊始,即以濃濃的詩情景語,道出了栽花種竹的精神功能——“培養高尚的情操,深厚的修養”。接著,便引用了蘇東坡說過的一句名言: “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 無竹令人俗”,從而得出“精神文明有時比物質文明更突出”的結論,達成了序文的立論。
序的前半部妙在作者以“我”為例,如何“愛竹成癖”,對其“描容說情”,“纏綿一生”;如何對“其它花木同樣亦是視同知己”,接著便將花木的種種可愛之處,推向了更廣更深更高的層次: “……有了這些紅情綠意,我的生活豐富了,我的感情滋生了,我不但可以欣賞千姿百態,我可以揮毫寫生,我可以歌詠篇章,我可以因花木而高吟前人的詩詞,境界太美了,可以說花木為我解憂寄情,不可一日無此君了”。如此一段情意纏綿的景語,便把作者自我融進了人生藝術化的意蘊之中,并動人以情地闡發出人生的藝術真諦和哲理旨趣,讀來身感同受,頗多意趣,同時使讀者也不由自主地沉浸在了“紅情綠意”之中。
序的后半部分,作者透過觸類旁通的藝術手法,指明了文理應該相同的道理,并以引申出“全書”出版的必要及其主要特色,且針對書的主要特色給予了高度評價: “手此一冊,引人們在批紅判白之中,浮現了詩的清味,雅的享受,這不能不說是高度文化享受了,這中間可以消去俗念凡思,對身心健康起了積極的作用,既養成高尚的品德,又使身心健康,益壽延年,功德無量。”至此,文章自然而然地也就起到了推薦的作用。
序文末尾,作者進一步提出了“沒有綠化,便無文化”的觀點,并再次強調了綠化與花木欣賞“已成為文明的象征”。這樣,作者推薦的這本“全書”,也就是“豈非徒然哉”了。序文以“歲闌清寂,窗前玉容映翠,正水仙亭亭吐芳,清芳宜人,頓忘勞生,想讀者必以贅語為非了”作結語,將序文重新引入景情交融的境界,細細品味, 自可得一番趣味。
文章都是有情物。從周先生的序,有感而發,有情而抒,讀來有詩情在,有畫意在,有真言實語在,這就構成此序“獨抒靈性,其為人為我,無復可分,自成一家言”(馮其庸:《簾青集·序》)的藝術特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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