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上陽白發人》精選經典唐詩鑒賞
白居易
上陽人,上陽人,紅顏暗老白發新。
綠衣監使守宮門,一閉上陽多少春。
玄宗末歲初選入,入時十六今六十。
同時采擇百余人,零落年深殘此身。
憶昔吞悲別親族,扶入車中不教哭;
皆云入內便承恩,臉似芙蓉胸似玉。
未容君王得見面,已被楊妃遙側目。
妒令潛配上陽宮,一生遂向空房宿。
宿空房,秋夜長,夜長無寐天不明;
耿耿殘燈背壁影,蕭蕭暗雨打窗聲。
春日遲,日遲獨坐天難暮;
宮鶯百囀愁厭聞,梁燕雙棲老休妒。
鶯歸燕去長悄然,春往秋來不記年。
唯向深宮望明月,東西四五百回圓。
今日宮中年最老,大家遙賜尚書號。
小頭鞋履窄衣裳,青黛點眉眉細長;
外人不見見應笑,天寶末年時世妝。
上陽人,苦最多。
少亦苦,老亦苦,少苦老苦兩如何?
君不見昔時呂向《美人賦》,
又不見今日上陽白發歌!
白氏這首自注為“愍怨曠也”的著名諷諭詩,置于元和四年(809)所作《新樂府》50首的第七首,當然同其他新樂府詩一樣,“為君為臣為民為物為事而作,不為文而作也” (《新樂府》自序)。不過,在寫法上它畢竟與其他一些“其辭質而徑”、“其言直而切”的新樂府詩有所不同,表現出敘事宛曲、情景交融的特色。這大約是由其借寫玄宗時事之名,行諷諫當朝憲宗揀放宮女之實所決定,如果不能以情動君,就無法收到諷諫的效果。正因如此,這首詩不僅成為《新樂府》中少數具有敘事詩性質的名篇之一,而且成為唐代大量“宮怨詩”中獨標一格、深婉沉痛的杰作。
本詩主人公,是一個“入時十六今六十”的上陽宮的老宮女。與“后宮佳麗三千人”相比,她似乎過于特殊。但在詩人筆下,卻顯得十分典型,因為一般宮女的不幸命運正集中體現在上陽白發人的悲慘遭遇之中。這一典型人物的選擇,已經開始顯示出作者苦心孤詣、概括深廣的匠心。在具體寫法上,從“首句標其目”下筆,明確點題,總括全詩,然后緊接三句,巧取角度,直接切入,展開對主人公悲慘一生的總寫,奠定全詩哀嘆悲歌的基調;下面分別以“憶昔”和“今日”領起,具體深入地描寫這個老宮女由“十六”被密采入宮到“六十”猶被幽禁的不幸情景,渲染出凄惻悲愴的氛圍;最后兩句,古今對照,直抒寫詩的意旨,即所謂“卒章顯其志”,藉以達到諷諫憲宗皇帝揀放宮女的目的。作者原注: “天寶末有密采艷色者,當時號花鳥使。呂向獻《美人賦》諷之。”全詩大開大合,一氣流注,點面映照,疏密有致,其間起承轉合,前呼后應,絲絲入扣,脈絡相連,使人在回環跌宕的總體悲歌中,受到無可回避的感染。這種總分有序、層層深入的藝術構思,更加顯示出詩人以綿密緊湊之事、寫典型深廣之悲的匠心。
為了追求撞擊人心的藝術效果,詩人在表現手法是大動一番腦筋的。開頭四句,以“紅顏暗老”與“白發新”的總體對比領起,接以一“守”、一“閉”的前后關連,“十六”、“六十”的巧妙顛倒。“百余人”和“殘此身”的強烈反襯,已將這個白發宮女被幽禁在活墳墓中44年的悲慘情景概括寫出,使人透過對她殘存此身、似乎命運比其他宮女要好的描寫而倍感酸辛,不禁為以她作代表的眾多宮女的悲慘遭遇一灑同情之淚。在“憶昔”領起的沉痛凄絕的描寫中,先用以簡馭繁的倒敘和以假襯真的對舉,大筆勾勒其被迫辭親、受騙入宮以至遭到忌妒、幽禁一生的經歷,字字融合這個如花似玉的少女哀嘆“紅顏暗老”的悲憤;后用秋夜之中殘燈暗雨的渲染和春日之際鳥樂人愁的反襯,工筆描畫其夜不成寐、度日如年、春往秋來、一生凄怨的情景,句句浸透這個被禁遭棄的宮女空悲青春凋零的淚痕。其中多次運用“頂真”修辭格,更加制造出纏綿悱惻、動人心魂的悲劇氣氛。在“今日”領起的現況描寫中,突然轉
用喜劇的筆調、自嘲的口吻,表現其長期與世隔絕接近變態的心理,內含著對于虛偽“皇恩”的暗諷。這種以笑寫悲的力度,顯得倍加沉痛,足以振聾發聵,促人深思,而將彌漫全詩的悲劇氣氛推進到無以復加的地步。最終以錯落參差的句式,設問作答,并以今昔對照的手法,突出寫詩之旨,引人注目地表露出詩人“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的良苦用心。
如果說,《長恨歌》是白氏描寫“三千寵愛在一身”的藝術杰構,那么,《上陽白發人》就是描寫“后宮佳麗三千人”的典型悲歌。其深刻的思想意義和動人的藝術魅力,是可以與《長恨歌》相映生輝而與世長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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