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曲子詞
莫攀我,攀我太心偏。我是曲江臨池柳,者人折了那人攀,恩愛一時間。
選自敦煌寫卷中的這首民間曲子詞,寫的是一個被壓在封建社會最底層,飽經(jīng)欺侮摧殘的妓女的自訴。作品用第一人稱抒情敘事,通篇以柳為喻體,把“我”與柳枝的命運聯(lián)系對照,表達了主人公對逼良為娼的殘酷現(xiàn)實的精神反抗。
如果說該詞以二十七字的短小篇幅,高度濃縮了“我”的情緒從蓄積到迸發(fā)的過程,那么作者一反以時為序的結(jié)構(gòu)方式,選擇人物感情噴涌的最高潮為全篇開端,更具有強烈的藝術(shù)感染力。“莫攀我,攀我太心偏。”起首兩句突兀而起、以情造勢,看似備受創(chuàng)楚的“臨池柳”的哀告,其實是飽蘸風(fēng)塵女血淚的痛訴。其中的“攀”字,既隱括玩弄、欺騙、折磨、凌辱、糟塌、蹂躪等多重含義,又緊緊扣住喻體特征。一二兩句的不同處在于前者憤激率直,而后者則憤中含怨,直中見婉,為以下三句的痛述其狀作了鋪墊。
綠柳枝條柔長細(xì)弱、隨風(fēng)亂拂、任人攀折的形象,正是墮入火坑、身不由己、供人玩辱的青樓女子的命運寫照。以柳喻妓,這在古人作品中較為常見。所謂“灞陵橋畔柳,千人攀了到君攀,剛甚別離難?”(宋楊偍《古今詞話》引無名氏《望江南·諭及第友人》)所謂“章臺柳,章臺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縱使長條似舊垂,也應(yīng)攀折他人手”(唐許堯佐《柳氏傳》載韓翃寄柳氏詞)。這類詞作,或斥娼館為溫柔墮落之鄉(xiāng),或視妓女為浪子狎客玩物,極少觸及這些女性痛苦復(fù)雜的內(nèi)心世界。這首詞中的“我”自比“曲江臨池柳”,自有其個性色彩和典型意義。
曲江池在唐長安城南,以池水曲折,花木環(huán)周,煙水明媚而成為都人游賞宴樂勝地。古時春日折柳贈別成風(fēng),故此處池柳所受傷損,遠(yuǎn)甚于灞橋、章臺。“者人折了那人攀”,枝斷葉殘,不堪其苦。三、四兩句,既點明主人公都中妓女的身份,又道盡其經(jīng)歷極端蹂躪之慘狀。人似柳,柳如人。“曲江柳”與風(fēng)塵女兩種形象的相互疊印,高度深化了黑暗現(xiàn)實的人情世態(tài)。而那些尋歡作樂,千金買笑,“贏得青樓薄幸名”的風(fēng)流男子,又有幾個真心愛憐薄命紅顏,維護其做人的起碼尊嚴(yán)的?狎客朝秦暮楚,一晌貪歡;娼妓送舊迎新,全為生計。我既是強顏應(yīng)酬,你何必自做多情?末句“恩愛一時間”已把主人公悲憤的根由和盤托出,表現(xiàn)出理性的反省。
這時再重品詞的開頭兩句,更能加深對主人公心境的理解:這是她對自身經(jīng)歷過的無數(shù)次草露般“一時間”愛戀的慘痛總結(jié)。她并不自甘墮落,但又不得不馴服于命運的支配。“攀我太心偏”一句交織著自憐、哀怨、悲凄、憤懣的復(fù)雜感情,也是主人公對攀枝折柳的“者人”“那人”們的昭示:肉體上的凌辱決不意味著感情上的征服。而“莫攀我”三字,正表現(xiàn)了人物的清醒和反抗。至此,一個性格鮮明又帶有典型特征的風(fēng)塵女子的形象已躍然紙上。
這首《望江南》先憤抒“我”之情,后痛述“我”之狀,字字是痛苦,句句表悲憤,語言通俗生動,富于個性。細(xì)品全詞,在讀者心中激起的是對主人公賣笑生涯的無限同情和憐憫,是對造成人物悲劇命運的黑暗社會的憎惡和詛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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