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舍孤衾寄此情,莊生夢破梵鐘聲。
浮漚蹤跡原無定,惆悵西風一夜清。
張栻是南宋著名的理學家。雖說理學與禪學是自成體系的兩大哲學派別,但由于禪風盛行之下而興起的宋代理學本來就涵納了不少禪學; 張栻本人又持有“儒以治外,佛以治心”之論,所以他的詩文在明理之外反倒露出不少清雅平淡的禪味。加之他中年遷居衡陽,落戶衡山腳下,便更是與南岳的僧侶寺廟結下了不解之緣。特別是在衡山蓮花峰下的方廣寺右,至今還留著一座紀念他和朱熹的賢祠,印證著他與佛家的密切關系; 而這首題目頗為真樸的 《方廣寺睡覺》則是這種關系的又一寫照。
這是一首七絕。雖然短小淺易,卻禪趣詩情,俱臻佳妙。
一、二兩句描述禪境。首句緊扣 “方廣寺睡覺”直敘入題。“僧舍”點寺,“孤衾”點寢,交代了詩人游山不歸,夜宿僧房之事。全句看似平淡無奇,卻已在平淡無奇中制造出了一個清幽、靜謐的環境。僧舍本是闃寂幽靜之處,一個 “孤”字用在衾前,不但描摹出人物孑然獨處之態,更是與 “情”字相接,平生出一片蕭疏的秋夜風情。萬籟俱寂的夜晚,僧舍獨處之人可以思考一切也可以忘卻一切,那“才下眉頭,又上心頭”的蒼茫朦朧之情不過是與“孤”字相映的一種心緒。它拋不去,理不清,述不盡,仿佛是對隱逸生活的向往,又似對凡塵俗世的依戀,悲愁喜樂,各番滋味,仿佛皆上心頭,又漸漸被一個“孤”字化為淡淡的一抹。“情” 因景而靜,“靜” 因情而深。
第二句接著描繪夜宿僧舍之情狀,進而化靜為凈,以 “梵鐘破夢”描繪出古剎禪境和詩人獨特的感受。“莊生夢”引的是《莊子·齊物論》 中的 “莊周夢蝶”之典,即言莊子夢中幻化為栩栩如生的蝴蝶,忘了自己原來是人,醒來后才發覺自己仍是莊子。于是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是莊子夢中變成了蝴蝶,還是蝴蝶夢中變成了莊子。以后人們便多用此典來描繪虛幻、迷蒙、睡夢之態。而這里所謂“莊生夢破梵鐘聲”一方面是以“莊生夢”泛指夢境,實寫古寺鐘聲敲醒了夜宿僧舍中之人,用以動寫靜,以聲繪寂之手法,讓“夜半鐘聲”襯托夜的靜謐,揭示夜的深永和清寥,從而勾勒出一個更加明凈、透徹、幽寂的塵外世界。另一方面則是以“梵鐘”寓禪意,以 “莊蝶之惑”寓塵事俗慮。“梵鐘破夢”不但繪寫出詩人臥聽梵鐘時的真實情境,更是讓悠遠的古剎鐘聲化為一股了卻雜念的力量滲入人心,從而烘染出一方得以禪悟的心靈凈土。全詩的意境也因此翻新一層。金圣嘆評唐詩時曾說“不因寂歷不生道心,而寂歷非道心也。”所以首句所繪之靜景有躍然而運之機,但若不抓住“觸機”而破的機會,則道心亦不復存在。鐘鳴夢破則正是顯示了詩人顯現機境的本領。鐘聲敲響之際,首句所顯露的遺世獨立的靜趣升華為一種飄然物外的禪趣; 詩人已經用梵鐘之聲創造出一個超越時空界限的禪境。
三、四句,抒發禪情。“浮漚”指水泡,因其易生易滅,常被人引用來比喻人生的短暫或世情的變幻無常。“蹤跡”則是指人生路途中留下的足跡。這里詩人把自己的一生視為易生易滅的水泡,其思想內核正是佛教“四大無常”,“五蘊非人”之理。至此,詩人寫靜態以顯示機境,闡述佛理的真意已經完全顯露出來。然而禪家主張“不立文字”,述禪理需如“羚羊掛角”有神韻可味而無蹤跡可尋,不可涉于理路言詮。詩家則更是以 “不敘之敘,不議之議,筆外有筆,味外之味”為上品,因而好的禪詩往往是“用不停機,句不停意”的觸機而發之作。而這一點恰恰在結句中得到了體現。
詩人既嘆人生無定,就要進而抒發如何面對這種變幻之態。詩人說,一夜西風吹清了惆悵之心緒。“惆悵”是悟覺前的心境,與首句 “寄此情”相對,表現了面對無常人生的一種態度。而 “西風”無言,吹清惆悵,才是詩人在悟覺后用來作答的景語。西風是只可感受,不可跡尋的,然而正是它那有無不定的 “空有”之態才被詩人視為契機,依靠它從容地把禪意融入了詩境。一個“清”字,則不但展示了禪心的空明,更是形成了一種高曠清遠,沖淡平和之詩意,使全篇籠上了一層恬靜、悠遠之美。
綜觀全詩,描繪和抒發夜宿僧舍之情景,色調淡雅,風物凄清; 表露清凈淡泊之情懷,靈氣發越,親切近人。且全篇用筆錯落有致,造句語淺意深,可謂是一首巧得禪意、淡遠有致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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