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
少陵野老吞聲哭,春日潛行曲江曲。
江頭宮殿鎖千門,細(xì)柳新蒲為誰綠?
憶昔霓旌下南苑,苑中萬物生顏色。
昭陽殿里第一人,同輦隨君侍君側(cè)。
輦前才人帶弓箭,白馬嚼嚙黃金勒。
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笑正墜雙飛翼。
明眸皓齒今何在? 血污游魂歸不得。
清渭東流劍閣深,去住彼此無消息。
人生有情淚沾臆,江水江花豈終極。
黃昏胡騎塵滿城,欲往城南忘城北。
唐肅宗至德二載(757)春,安祿山叛軍占領(lǐng)著唐王朝首都長安,杜甫身陷危城。他潛行曲江,發(fā)現(xiàn)這一昔時(shí)游覽勝地,今日已荒涼凄寂。撫今思昔,不勝感慨。
起首四句,寫詩人掩氣吞聲潛行到曲江之所見,昔日極一時(shí)之盛的曲江宮殿,一片蕭條景象。“細(xì)柳新蒲為誰綠”,景物是很美的,但誰來欣賞呢?詩人由此回憶安史之亂以前曲江的勝事。“憶昔”句以下四句,實(shí)寫楊玉環(huán)游苑的盛況,極盡鋪張夸飾之能事。“苑中萬物生顏色”一句,寫出御駕游苑的豪奢,明珠寶器映照得花木生輝。“昭陽殿里第一人”,點(diǎn)出楊貴妃的得寵榮華已極。“同輦隨君”為一典故。漢成帝游后宮,欲與班婕妤同輦,班婕妤當(dāng)即拒絕,說: “觀古圖畫圣賢之君,皆有名臣在側(cè),三代末主,乃有嬖女。今欲同輦,得無近似之乎?”這里寫唐明皇與楊貴妃同輦,意思也就十分明顯。“輦前”以下四句寫“才人”高超的射術(shù)。“一笑正墜雙飛翼”,指才人射中了比翼雙飛的鳥,博得楊貴妃的粲然一笑。詩筆到此,又作了一大轉(zhuǎn)折,“明眸浩齒今何在,血污游魂歸不得”,暗喻馬嵬驛偌大悲劇與以往的佚樂無度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這一段有景有事,筆筆含情。“人生有情淚沾臆”,作者發(fā)抒了以上感慨以后,神情恍惚,不禁淚灑胸膛,竟致于辨不清方向,“欲往城南忘城北”。詩也即于迷離撲朔中結(jié)束。
這首詩,寄托微婉,殷憂隱痛。篇中所寫,句句皆含憑吊之意,實(shí)際上語語皆在推究致亂之原由。荒樂誤政敗國,實(shí)是本篇詩的主旨。詩題為哀江頭,實(shí)際上是哀貴妃。大多詩句是寫貴妃,寫貴妃又多從側(cè)面襯托出正面,如以“萬物”、“才人”的描繪,襯托出貴妃的專寵。憶往昔霓旌寶輦、白馬金勒、才人弓箭、笑射雙翼,真是漪歟盛哉!而今日血污游魂,清渭空流,胡塵滿城,相比之下,盛衰自見。
此詩就整個(gè)結(jié)構(gòu)來說,是首尾各四句遙相映照,而中間十二句,以前八句鋪寫昔日游苑之盛況,后四句寫馬嵬事變之慘景,有常山蛇擊首尾應(yīng)、擊尾首應(yīng)之趣,有飛龍?jiān)谔戾\鱗明耀之景相。其中一字之安排,一句之運(yùn)用,均煞費(fèi)匠心,經(jīng)千錘百煉而得。如“春日潛行曲江曲”之“潛”字,既點(diǎn)明杜甫身陷長安不敢隨意出游,又和末句“欲往城南忘城北”之“忘”字相呼應(yīng)。“忘”字見出杜甫神情恍惚,身不由主。但并沒有忘記自己是潛行。又如“一笑正墜雙飛翼”,是寫“輦前才人帶弓箭”,“翻身向天仰射云”的功夫。雙翼空墜,射藝高超,令人叫絕。而以“一笑”出之,一何瀟灑,一何歡愉,一何輕松。然而卻以“一笑”結(jié)束歡樂場面,陡轉(zhuǎn)到“明眸皓齒今何在”。詩篇大起大落,翻騰飛躍,充分地顯示出杜詩頓挫的特色。
蘇轍謂其侄在進(jìn)云: 《哀江頭》即《長恨歌》也。《長恨歌》費(fèi)數(shù)百言而后成,杜言太真被寵,只“昭陽殿里第一人”足矣;言馬嵬之死,只“血污游魂歸不得”足矣。( [宋]趙次公《杜詩先后解》)
《哀江頭》,乃子美在賊中時(shí),潛行曲江,睹江水江花,哀思而作。其詞婉而雅,其意微而有禮,真可謂得詩人之旨者。(張戒《歲寒堂詩話》卷上)
起四,寫哀標(biāo)意,浮空而來。次八,點(diǎn)清所哀之人,追敘其盛。“明眸”以下,跌落目前,而“去住彼此”,并體貼出明皇心事。“淚沾”、“花草”,則作者之哀聲也。又回映多姿。“黃昏”一結(jié),憤賊而不咎其君,詩人忠厚。所由接《三百》、冠千古者,以此。(浦起龍《讀杜心解》卷二)
《哀江頭》亦樂府。《麗人行》何等繁華、《哀江頭》何等悲慘,兩兩相比,詩可以興。(施補(bǔ)華《峴傭說詩》)
《哀江頭》,為貴妃哀也。則宜專以貴妃為主。看其寫貴妃,只“昭陽殿里第一人”一句。而于未寫妃之前,則寫“萬物生顏色”;既寫妃之后,則寫才人,寫才人之弓箭,寫才人之馬,寫才人之馬之飾,寫才人之射云,寫才人之墮翼。精光四射,若全不及貴妃者。而接以“明眸皓齒”二句,乃知其極寫才人處,正其極寫貴妃處也。用側(cè)面襯正面,則正面益顯。(吳瞻泰《杜詩提要》卷五] )
蒿廬云:寓意于上皇貴妃,此《哀江頭》、《長恨歌》之所同也。但香山專從“蛾眉宛轉(zhuǎn)”、“夜雨聞鈴”生情,而家國治亂之感,只在言外。少陵只從風(fēng)景不殊、河山舉目興感,故馬嵬賜死之痛,已在言中。與《北征》“中自誅褒妲”之語,固未嘗相背也。惶惑失道,何足以言老杜耶!若云專為貴妃而作,恐亦未盡作詩之意。(劉濬《杜詩集評》卷五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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