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渾
一上高城萬里愁,蒹葭楊柳似汀洲。
溪云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
鳥下綠蕪秦苑夕,蟬鳴黃葉漢宮秋。
行人莫問當年事,故國東來渭水流。
此詩的題目一作《咸陽城東樓》,但第三句寫到日落,當是“西樓晚眺”之景。這是一首登臨懷古之作。咸陽是秦漢兩朝的都城,至唐代許渾登臨咸陽城樓時,古都的繁盛早已成為歷史的過去。本篇通過對昔日曾是秦宮漢苑地方的荒涼景象的描繪,曲折地抒寫了對唐王朝江河日下的殷憂。“山雨欲來風滿樓”一句,情景交融,富于象征意味,更是古來傳誦不衰的名句。
首聯開門見山,正面著題,交待了登樓之事與登臨送目的所見所感。“萬里愁”兼指登樓所見的遼遠與引起的愁思之無邊無際。“一”與“萬”在句中自對,一上高樓即生萬里之愁,當與登臨所見有關。首先闖入詩人開闊的視野、令他愴然動懷的是什么呢?次句似答非答。“蒹葭”即蘆葦,時已入秋,正綴著白的花: “楊柳”于此時即將掉葉,但仍垂著綠的枝。“汀洲”,原指水中小洲,這里泛指河網地帶。詩人登樓,本意是為了辨認一下故都的容顏,誰知見到的竟是水鄉一樣的景象:白葦、綠柳,莽莽蒼蒼。這怎能不引起他的無邊惆悵呢?唐代的另一位詩人劉滄在七律《咸陽懷古》詩的開頭說: “經過此地無窮事,一望凄涼感廢興。” “感廢興”,這正是許渾在首聯中所要抒寫而未予明言的感情。
詩人一望而生愁,懷愁而再望,耳目所接,無不使他愁牽恨惹,更其不堪。頷聯從天氣變化方面寫景。“溪云”句下自注: “(咸陽城)南近磻溪,西對慈福寺閣。”可知詩人此時已收回遠目,看到了云從溪頭升起,日向閣后沉下。這一“起”、一“沉”,暮色定然愈加濃重了。從愈吹愈緊的山風中,詩人又覺出山雨即將來臨。暮色漸濃而山雨將至,這樣的環境氣氛,無疑更增添了詩人傷感的成分。頸聯接寫望中的“秦苑”、“漢宮”景色。“秦苑夕”與“漢宮秋”在詩中互文見義,兩句的意思是:秋天傍晚,在當年秦漢宮苑的地方,如今卻只見鳥兒飛下綠色的雜草叢中,聽到的只是黃葉樹間傳出的聲聲蟬鳴。無須直抒古今興亡的感慨,“風景蒼蒼多少恨”(劉滄《咸陽懷古》)就全從頷頸兩聯具體描繪的筆墨中得到了含蓄而又充分的表現。
尾聯直抒。“行人”,旅人,作者自指; “當年事”,一作“前朝事”,末句一作“渭水寒光晝夜流”。詩人所以要說“莫問”,不是不讓問,也不是無法回答,而是已有答案在先,前面那些寫景的筆墨,實際上無一不是在對“當年事”、“前朝事”的廢興作出解答,一目了然,無用再問了。至此,筆鋒忽地一轉,指出只有秦漢時就在流著的渭水,至今仍在向東流淌,言下之意也就等于在說,秦漢的其余舊跡,一切都已不可得見了。這與詩人《金陵懷古》詩的結句“惟有青山似洛中”實為同一機杼。
全詩以“愁”字為根,登臨生愁,瀉愁入景,一氣旋轉,直至終篇。或以為許渾出生于東吳水鄉,“似汀洲”寄寓了詩人的思鄉之情。其實“似汀洲”只是反說不似秦漢故地,與結句渭水東流仍似當年遙相呼應。如果在懷古之作中忽然闌入鄉愁,那就成了詩中的敗筆了。
此詩神完氣足,意境渾成,氣格蒼勁,感慨深沉,不失為懷古類詩作中的佳作。其三四兩句更是受到特殊青睞的名聯。清代著名詩人查慎行說:“吾于《丁卯集》中只取‘溪云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二語工于寫景,而無板重之嫌。”(轉引自《瀛奎律髓匯評》卷三)所謂“工于寫景”,即景色描寫很見水平。詩人將云升日落、風先雨至的自然現象,富于動感、層次清晰地表現了出來。尤其是后一句,風先雨至的生活體驗為人人所共有,詩人用了極富于詩意的語言加以表現。詩人所要關注的,并非只是純客觀的自然景物,同時也是從自然景物中領悟到的一種深刻的內心體驗,即從滿樓風中敏銳地預感到山雨即將來臨。為了強調這種內心體驗、這種預感,在遣詞造句時,便將“山雨欲來”置于“風雨樓”之前,從而使詩句有韻外之致,富哲理性。全詩的主旨在于悼古傷今,“山雨”句也就很容易使人聯想起大唐帝國江河日下的政治形勢與詩人對形勢感到的深深憂慮。從形式上來看,這一聯中同時用了“云”“日”、“雨”、“風”四個同類名詞,容易產生堆垛之感,詩人卻巧用四個不同的動詞加以調節,又用了句中自對和句間的對偶,從而使這一聯的字句兼有整飭與錯落之美。查慎行所說“無板重之嫌”,除了關乎意象流動之外,當也是與對語言文字的成功驅遣分不開的。
許渾“溪云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劉滄“半夜秋風江色動,滿山寒葉雨聲來”,語意工妙相似,亦相敵。(葉矯然《龍性堂詩話》續集)
查慎行:吾于《丁卯集》中只取“溪云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二語工于寫景而無板重之嫌。何義門:五、六言秦亡于趙高,漢衰于石顯,今何乃兼之也? (《瀛奎律髓匯評》上)
從上城寫起,以“愁”字為根。前解寫上咸陽城樓,后解懷古情深矣。(王堯衢《古唐詩合解》)
許丁卯思正氣清,詩中君子,但苦聲調低啞有之,在當時韋端己、杜牧之皆有詩推許可證。楊誠齋詆其淺陋,竟似道聽途說,不曾親讀此公詩者。……《咸陽城西門晚眺》詩悠揚細膩之至,并“低啞”二字,亦非定評,況詆其為淺陋乎?(薛雪《一瓢詩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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