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隱
上帝深宮閉九閽,巫咸不下問銜冤。
黃陵別后春濤隔,湓浦書來秋雨翻。
只有安仁能作誄,何曾宋玉解招魂?
平生風義兼師友。不敢同君哭寢門。
古代有極少數卓有識見、深于謀慮,能直言極諫、力挽狂瀾的政治家,晚唐劉蕡就是這樣一個“直聲滿天下”的名臣。劉蕡字去華,昌平(今北京)人,敬宗寶歷二年(826)進士。文宗大和二年(828)應賢良方正直言極諫科對策時,劉痛斥宦官專權和藩鎮的跋扈,指出“宮闈將變,社稷將危,天下將傾,海內將亂”(《舊唐書》本傳),膽魄高宏,立論精警,而晚唐的現實和后來的發展,又十分準確地證實劉蕡對策的預見性。但主考因害怕宦官的嫉恨,竟不敢錄取他。劉蕡只好各處依人作幕。開成元年(836),劉與李商隱同在令狐楚興元(今陜西漢中)幕,兩人相處一年多,交往很深。這首詩是會昌三年(843)李商隱在九江驚悉劉蕡冤死,為之“撫膺”痛悼所作的挽詩,故標題冠以“哭”字。
首聯反用宋玉《招魂》中的故事,說屈原雖冤死,有天帝命巫咸為他招魂;但對劉蕡,上帝卻高居深宮,重門緊閉,不加過問;巫咸也不下到人間為含冤負屈的人伸冤。“九閽”,天帝的九重宮門。用“閉九閽”,極寫冤訴無門。李商隱另有《哭劉司戶蕡》五律,云“天高但撫膺”,同這一聯立意相同,而表達角度不一樣。“天高”句從哭者“望天搏胸”的具象化動作來寫劉蕡冤情之重,此聯則擬想天帝深閉宮門、巫咸不為查問,從而暗示由于皇帝的昏聵受蔽使賢臣逐死,比前句構想浪漫,卻更具現實感,也更為深刻。三、四宕開去,轉寫去年春天在黃陵與劉匆匆晤別,然后回到眼前,點明噩耗傳來之時、之地、之景,情感激烈。“黃陵”,山名,在今湖南湘陰,靠近湘水入洞庭湖處。原來劉蕡因被宦官嫉恨誣陷,于會昌初貶為柳州司戶參軍。李商隱這時也因辭職,南游江鄉,所以這對老朋友終于在黃陵相逢又匆匆道別,劉赴柳州,李則在江鄉漫游。李有哭劉五律云“江闊唯回首”,“江風吹雁急”,“湓浦應分派”,說明友人書告劉蕡死訊,詩人正漫游至九江。“春濤隔”,不僅點明了去年晤別的時令,而且寓相思迢遞于洞庭春波浩淼無際的混茫別境之中。“秋雨翻”與“春濤隔”對仗精切。湓浦亦稱湓口,在湓水流入長江之處。“翻”字極寫江水在秋風秋雨中逐浪翻騰的情景,是江水揚波,也示心潮起伏難平,氣象涵渾,而“悲壯淋漓”、“字字沉郁”(紀昀評)。金圣嘆說“四句便有搏胸叫天、奮顱擊地,放聲長號、涕泗縱橫之狀”,抒情主體“哭悼”的形象十分鮮明,而劉蕡冤死之意也蘊含其中。
五、六進一步寫“哭”。詩人以潘岳作誄和宋玉招魂自比。潘岳字安仁,善作哀誄奠祭的文章;宋玉作賦,為屈原的忠而見棄招魂。兩句為協聲韻,將詞序作了調整,說我只能象潘岳那樣為你寫一點哀悼的文字,即使如宋玉為屈原招魂,又怎么能使你的魂魄復生呢? “只有安仁”、“何曾宋玉”的倒文,同“只有……能”、“何曾……解”虛詞的搭配合用,使詩句在一氣鼓蕩之中,忽具轉旋頓挫之致。而宋玉不解招魂又同第一聯相關應:起處反用招魂事,見其冤訴無門,這里說即令為你招魂伸冤,又何補于事?在濃郁的悲哀中又平添一層無可奈何之情,益顯其哀痛之沉至。七、八結至平生情誼,不僅為益友,亦是良師,哀挽之中充滿敬佩、贊頌的感情。“風義”,指劉蕡的品德節操。孔子說:死者是師,當于內寢哭吊;死者是友則于寢門之外哭吊。詩人以劉蕡的風義為師,所以說“不敢同君”,“同”用如動詞,不敢與之等同,因此不能在寢門外哭,而應哭于內寢。末聯就題面結,但語勢舒緩,而有痛定思痛、沉摯抑郁之思。
一解四句,便有搏胸叫天、奮顱擊地、放聲長號、涕泗縱橫之狀。言夢夢上帝,爾在何處?更不遣人略看下界,今日遂致聽我劉司戶且湮沒而死也!三、四言廣陵春別,謂限衣帶;湓浦秋書,遽言永訣。天乎?人耶?哀哉痛絕也。……末句因言:古禮,朋友若死,則哭諸寢門之外。今劉于己,情雖朋友,義從師事。然則今日我直哭之于寢,不敢同于朋友之禮也。(金圣嘆《選批唐詩》)
此痛忠直之不容于世也。……舉聲一哭,蓋直為天下慟,而非止哀我私也。
……讀此知義山與劉肝膽相契,豈但欲以浮華自炫者。(姚培謙《李義山詩集箋注》卷九)
紀昀云: “起二句與六句是一事。然二句言君不能知其冤,六句言己不能救其死。”又云: “一氣鼓蕩,字字沉郁。” (〔清〕沈厚塽《李義山詩輯評》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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