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禹錫
九華山在池州青陽縣西南,九峰競秀,神采奇異。昔予仰太華,以為此外無奇;愛女幾、荊山,以為此外無秀。及今年見九華,始悼前言之容易也。惜其地偏且遠,不為世所稱,故歌以大之。
奇峰一見驚魂魄,意想洪爐始開辟。
疑是九龍夭矯欲攀天,忽逢霹靂一聲化為石。
不然何至今,悠悠億萬年,氣勢不死如騰仚。
云含幽兮月添冷,日凝輝兮江漾影。
結根不得要路津,迥秀長在無人境。
軒皇封禪登云亭,大禹會計臨東溟。
乘樏不來廣樂絕,獨與猿鳥愁青熒。
君不見敬亭之山黃索漠,兀如斷岸無棱角。
宣城謝守一首詩,遂使聲名齊五岳。
九華山,九華山,自是造化一尤物,
焉能籍甚乎人間!
這首詩對九華山進行描摹和禮贊。“九華山”,在今安徽省境內,為佛教四大名山之一。但在唐代,其聲名卻遠遜“五岳”。作者對它竭盡描摹之能事,既是為了使其聲名遠播,也是為了寄托自己磊落不平的情懷。
這種磊落不平的情懷,是借助雄奇的想象和壯闊的境界跌宕有致地抒發出來的。起筆兩句如銀瓶乍破,鐵騎突出,以作者高山仰止的極度驚訝,痛快淋漓地渲染了九華山的偉岸和險峻(“洪爐”,猶言天地。《莊子·大宗師》既云: “今一以天地為大爐,造化為大冶”; 《抱樸子·勖學》亦云: “鼓九陽之洪爐,運大鈞乎皇極。”)。接著便展開“若垂天之云”的想象之翼,進一步揭示九華山不同凡響的形象特征。“疑是九龍”二句,意象、氣勢、筆力,都可以與李白《蜀道難》中的“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后天梯石棧相勾連”相伯仲。九華山原名九子山,因李白曾比之以九朵蓮花而更名(見李白《改九子山為九華山聯句》等詩)。蓮花不媚俗波,飄逸則飄逸矣,但終覺纖弱。作者這里喻之為九條巨龍,便要雄奇、生動得多。要言之,李白馳騁想象時著眼于其“秀”,此詩作者馳騁想象時則著眼于其“壯”。“疑是九龍夭矯欲攀天”,以“夭矯”形容九龍屈伸自如的體態、“欲攀天”表現九龍志在騰飛的意念,都給人活靈活現、惟妙惟肖之感。而“忽逢霹靂一聲化為石”,則寫出九龍中道受遏、化為山石的悲劇性結局。但其身雖敗而其志未衰。盡管化石迄今已不知經歷了多少回寒暑變易,它們仍不甘屈從于造化強加給自己的永劫不復的命運。“氣勢不死如騰仚。”如果說“忽逢”句是化動為靜的話,那么,這一句則又破靜出動,顯示了九華山那蘊藏在沉靜的外表下的頑強的生命力和百折不撓的反抗精神(“仚”,《廣韻》釋作“輕舉貌”。鮑照《書勢》有“鳥仚魚躍”句。)。出人意表的想象,使九華山直摩蒼穹、動靜制宜的雄姿躍然紙上。“云含幽兮”二句用騷體句式渲染環境氛圍,筆調稍見衰颯,為下文的“不平之鳴”制造蓄勢。納入句中的“云”、“月”、“日”、“江”,都是與九華山長相依偎或長相照映的景物,它們的出現固然給環境氛圍帶來了清麗之色,但著以“幽”、“冷”二字,又分明融入了蒼涼之意。采用這種筆法,正為順應它所擔負的承上啟下的使命。“結根不得”以下六句為九華山地處偏遠以致“名不見經傳”深致嘆惋,其中,遣辭造語頗多化用典籍或征引故實者: “要路津”,本指重要的通道和津渡,亦可用來比喻顯要的地位,如《古詩十九首》所云“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即其例。這里當兼概其本意和寓意。“云亭”,為泰山之別稱。相傳神農、堯、舜等封泰山,禪云云;黃帝封泰山,禪云云。見《史記·封禪書》。“東溟”,即東海,李白《古風》其十有云:“黃河走東溟,白日落西海。” “乘樏”,是一種登山工具,檢《尚書·益稷》可知。“廣樂”,傳說天上的一種樂曲,《穆天子傳》有“天子乃奏廣樂”的記載。“青熒”,泛指青光或白光。杜甫《八哀詩》“青熒芙蓉劍”指劍光,元稹《含風夕》“青熒微月鉤”指月光。這里似亦以指月光為宜。九華山“神采奇異”,“勢拔五岳”,本當名震華夏,招來絡繹不絕的登臨者和頂禮膜拜者,然而,僅僅因為它“結根不得要路津”,便與所有的榮遇之機無緣,無論“軒皇封禪”,還是“大禹會計”,都遠離其境。這樣,它便既看不到接踵而來的“乘樏”,也聽不到悠揚的“廣樂”;在日甚一日的寂寞中,它只能與猿鳥為伴,同愁于月明之夜——這段擬人化的描寫,不僅一氣貫注,搖曳多姿,而且抹上了濃重的感情色彩,其中分明有某種按之彌深的寓意在。涉筆至此,旋律似乎已由高亢轉為低沉。“君不見”以下四句別出心裁地將享有盛名的敬亭山與“不為世所稱”的九華山加以對比,益見憤慨不平之意。“敬亭山”,又名昭亭山,在今安徽宣城縣北。謝朓《游敬亭山詩》有云: “茲山亙百里,合沓與云齊。隱滄既已托,靈異居然棲。”似乎亦頗壯觀。但在作者心目中,它卻只不過是一座不具棱角、荒涼至極的土丘(“兀”,光禿貌,猶杜牧《阿房宮賦》“蜀山兀,阿房出”之“兀”。)庸常若此,本無足形諸筆墨,然而,當年憑藉宣城太守謝朓的揄揚,它竟聲望日隆,終得與五岳齊名。兩相比較,敬亭山得到了它所不該得到的,九華山則失去了它所不該失去的。天道之不公,造化之弄人,一至于此。或許,這正是促使作者為九華山“樹碑立傳”的動因。結尾四句再作頓挫,在對九華山的深情禮贊中呼出郁積已久的耿介之氣。“九華山,九華山”,兩句相疊,既造成強烈的語感和順流直下的語勢,同時也表明作者感情的結穴所在。“自是造化一尤物,焉能籍甚乎人間”,顯系以反語寄憤,尤見其心潮激蕩,難以自抑。“尤物”,通常指杰出的人物或珍貴的物品,這里則是稱贊九華山的卓異不凡。“籍甚”,謂聲名遠播,意同《漢書·陸賈傳》所云“賈以此游漢廷公卿間,名聲籍甚。”(可參王先謙《漢書補注》)在作者看來,九華山既是天地靈氣之所鐘,迥然拔乎世俗之外,那么又怎能為世俗之人所愛賞以至名播遐邇呢?這既是一種苦心孤詣的解釋,更是一種不甘湮沒無聞的詰問。
這首詩寫于作者由夔州(今四川奉節)調任和州(今安徽和縣)的途中。前此,作者曾因參與“永貞革新”而受到不公正的處置,在巴山楚水間輾轉流徙,雖有雄才大略,卻不得為時所用。這與九華山的遭際何其相似。因此,騰躍于作者筆下的九華山的形象顯然是其情志的一種物化,而作者寫作這首詩的目的正在于托物寄意。正因為這樣,詩中那雄奇的想象和壯闊的境界,說到底,都緣于作者磊落不平的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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