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去悲秋強自寬,興來今日盡君歡。
羞將短發還吹帽,笑倩旁人為正冠。
藍水遠從千澗落,玉山高并兩峰寒。
明年此會知誰健,醉把茱萸仔細看。
這是杜甫在唐乾元元年(758),任華州司功參軍時寫的詩。藍田在長安西南三十里,山川佳美,是當時的風景勝地。崔氏在此建有幽靜雅致的別墅,與詩人王維的著名的輞川別業東西相望,杜甫又能從八十里外的華州前來敘會,其人雖名字不傳,看來當是和杜甫性氣相投的高尚之士。九月九日是個古老的節日,在漢以前,民間已有佩茱萸、飲菊花酒、登高、野宴等節日活動。相沿至唐,連朝廷也有賜百官茱萸之制了。何以九月九日如此受人重視?據說這是因為“九為陽數,而日月并應,俗嘉其名,以為宜于長久”的緣故。“宜于長久”即是有助于延年益壽,因此古來詩人逢此佳節吟詠特多,杜甫就寫過有關九日的詩十四首。除這首詩是傳世的名篇外,尚有七律“重陽獨酌杯中酒”一首也是佳作,不妨一讀。
“老去悲秋強自寬,興來今日盡君歡。”杜甫寫這首詩的時候只有四十七歲,連“下壽六十”的年齡也不到,根本算不得老,但是由于仕途的蹭蹬和生計的艱難,他壯志未酬,已心力交瘁,過早地衰老了,所以自稱“老去”。如今正值秋令,草木凋零,氣象蕭瑟,對景傷情,不覺又增添了幾分悲哀,詩人只好勉強自寬自慰,能消幾多愁,就消幾多愁。只起首這一句,就給全詩籠罩上感慨蒼涼的氣氛。
雖然如此,在百無聊賴中,這“俗嘉其名,以為宜于長久”的重陽節總算來到了,傷老的心情是相應好了一些。特別是到了崔氏莊上,主人的殷勤,良友的敘晤,喚回了詩人往日的豪興,他決心在今日和崔君痛痛快快地共度佳節。老去悲秋,時非一日,興來盡歡,只在今朝,所以第二句雖然已由寫悲轉入寫歡,細細體味,仍然帶有拂拭不去的蒼涼。
“羞將短發還吹帽,笑倩旁人為正冠。”九日的宴會照例是在野外舉行的,所謂“藉野飲宴”是也。席上人佩茱萸,共飲菊酒,笑談戲噱,其樂融融,詩人周旋其間,也感染上歡樂的氣氛。但是秋風野大,宴飲之際,忽然一陣風來幾乎吹落詩人的帽子,他生怕露出蕭疏短發,衰容生厭,就笑著趕緊請旁人幫他把帽子戴好。殊不知不自正冠,唐突他人,反而失卻禮儀。看來詩人顧了這頭忘那頭,這時確實有點酒意了。這正是“興來今日盡君歡”的結果。盡歡的表現,人各不同,老人和青年不同,高士和俗物不同,杜甫寫自己的宴飲盡致,只用這樣淡淡的筆墨點到即止,可謂風流蘊藉,十分切合他的年齡和身份。因此這一聯被人激賞是無怪其然的。
但是也有人從用典的角度加以贊賞,說什么“頷聯將一事翻騰作兩句,嘉以落帽為風流,此以不落為風流,最得翻案妙法。”經查,陶淵明為他外祖孟嘉寫的《孟府君傳》,只有孟嘉落帽,渾然不覺,戎服無冠,失儀被嘲的記載,并無孟嘉以落帽為風流的情事。因此這一評論就因失去前提落了空。其實讀詩應當以意逆志,有些詩句從當時的情景求之即能得其風旨的,大可不必牽扯到用典問題上去。這是不可不注意的。
以上四句寫莊上之宴已畢,接著寫莊前之景。
“藍水遠從千澗落,玉山高并兩峰寒。”在這一聯中,詩人用“落”字寫水的流動,用“寒”字寫人對山的感覺,準確而精煉地寫活了山水。又用“遠”字和“高”字拓寬視野,充分展示山水的壯觀,給人以美的享受。他人寫七律四句以后,筆力多衰,而杜甫卻能推開一步,用闊大的意境,凝煉的筆墨,雄偉的詩句,使文氣陡然振起。不是大手筆是很難做到的。
“明年此會知誰健,醉把茱萸仔細看。”這兩句寫的是九日之感,為全詩作結。今年的九日之會,飲宴則高朋滿座,極目則山水移情,的確是歡娛難忘。然而明年能否有如此良會,人人能否安然無恙,在這動亂多故,無法掌握自己命運的年代,可就誰也說不準了。興念及此,詩人不覺百端交集,拿起茱萸,醉眼朦朧,細細地看了又看,仿佛對它說: “您真有能耐使人們延年益壽,青春永駐么?”這就巧妙地和開頭“老去悲秋”的感慨蒼涼遙相呼應,使全詩成為一件結構完美、感情真摯的藝術珍品。
唐律七言八句,一篇之中,句句皆奇,一句之中字字皆奇,古今作者皆難之……予嘗與林謙之論此事。謙之慨然曰:但我輩詩集中,不可不作數篇耳。如老杜《九日》詩云: “老去悲秋強自寬,興來今日盡君歡。”不徒入句便字字對屬。又第一句頃刻變化,才說悲秋,忽又自寬,以“自”對“君”甚切。君者君也,自者我也。“羞將短發還吹帽,笑倩旁人為正冠。”將一事翻騰作一聯,又孟嘉以落帽為風流,少陵以不落為風流,翻盡古人公案,最為妙法。“藍水遠從千澗落,玉山高并兩峰寒。”詩人至此,筆力多衰,今方且雄杰挺拔,喚起一篇精神,自非筆力拔山,不至于此。“明年此會知誰健,醉把茱萸仔細看。”則意味深長,悠然無窮矣。(楊萬里《誠齋詩話》)
(“羞將”兩句)兩語雖一氣,然上語悲,下語謔,微吟自知,不得隨口念過。(鐘評) “仔細看”三字悲甚,無限情事,妙在不曾說出。(鐘評)(鐘 惺 譚元春《詩歸》卷二十二)
趙大綱曰: “羞將短發,未免老去傷情。笑倩傍人,仍見興來雅致。二句分承,卻取孟嘉事而翻用之。千澗匯流,兩峰遙峙,此壯觀之足以發興者。但思山水無恙,而人事難知,故又細看茱萸,仍與老去悲秋相應。” 朱瀚曰: “通篇傷離悲秋嘆老,盡歡至醉,特寄托耳。公曾授率府參軍,用孟嘉事恰好。” (仇兆鰲《杜詩詳注》卷六引)
紀昀:一說“看”謂看藍水、玉山,非看茱萸也。亦自有理,不同穿鑿。許印芳:老杜五、七律常有對起對結者,七律尤慣用之,此詩但起句對耳。三、四語一事化為兩句,此律詩用事之一法。惟“冠”、“帽”犯復,誠如前人所議,此不可學。五、六寫現景,造句警拔,通篇俱振得起,此最宜學。結句收拾全題,詞氣和緩有力,而且有味。解“看”字,曉嵐之說為長。(《瀛奎律髓匯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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