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棄疾
我來吊古,上危樓,贏得閑愁千斛。虎踞龍盤何處是?只有興亡滿目。柳外斜陽,水邊歸鳥,隴上吹喬木。片帆西去,一聲誰噴霜竹?卻憶安石風流,東山歲晚,淚落哀箏曲。兒輩功名都付與,長日惟消棋局。寶鏡難尋,碧云將暮,誰勸杯中綠?江頭風怒,朝來波浪翻屋。
此詞約寫于乾道五年(1169),時辛棄疾任建康通判。所提賞心亭建于北宋,在當時建康下水門的城頭,下臨秦淮河,是個登臨觀光的勝地。詞人每次登上此亭,目睹這里六朝故都的山川景物,都會引起無限感慨。除此詞外,《水龍吟·楚天千里清秋》,也是詞人登賞心亭寫下的名篇。這次詞人登上此亭,引起滿目興亡之感,便寫下此詞,呈送當時任建康留守的主戰派史致道,向他傾訴自己的滿腔傷時憂國之情。
首句“我來吊古”,開門見山,直入懷古正題。“上危樓,贏得閑愁千斛。”詞人登上常人用以觀光的賞心亭,非但沒有看到賞心悅目的風光,反而引起了萬千感慨。這三句總括全篇,“閑愁”二字,涵蓋極廣,以下內容全可包括在內。
“虎踞龍盤”二句是聯想。由于自己身處古金陵地界,因而想起《金陵圖經》上所載諸葛亮對孫權所說的話:“秣陵地形,鐘山龍盤,石城虎踞,真帝王之宅。”吳及東晉等六朝曾在此建都,而今六朝帝王何在?只留下一片敗亡舊跡。
辛棄疾
“柳外斜陽,水邊歸鳥,隴上吹喬木。”由所想的轉到寫眼前景物。舉目四望,柳堤外夕陽如血,水邊鳥急急飛回各自巢穴,遠方田埂上的喬木,在風中索索發抖。再遠望,只見水上一葉扁舟,正迎著夕陽的余暉,悠悠向西駛去;舟中蕩出一縷笛音,如泣如訴,彌漫在黃昏的空氣中。這一幅畫面,在常人眼里是美麗的景觀,但在詞人看來,卻是如此凄迷肅殺,悲楚愴涼!辛棄疾自公元1162年南來,至今已歷七個年頭,他曾上疏獻論,高歌抗戰,未被采納。“隆興和議”(1164)后,朝廷更一味屈膝求和,主戰派被打擊,宋室國運日衰,作為一個一心“要補天西北”的熱血壯士,自不免“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杜甫詩),登亭之所見全成了“獻愁供恨”的材料:“柳外斜陽”,使他想到宋朝國運已日薄西山;“水邊歸鳥”,又讓他想到自己有家難歸;“隴上喬木”自然使他想到淪入金人之手的中原國土。
如果說上片是舉目遠眺引起的感慨,那么下片則是低眉沉思帶出的辛酸。起句以“卻憶”二字領起。“安石風流”至“長日惟消棋局”,說的是東晉名相謝安(字安石)之事。據《晉書·桓伊傳》載:晉孝武帝曾嫉謝安功高而疏遠他。桓伊在一次宴會上彈箏而歌曰:“為君既不易,為臣良獨難,忠信事不顯,乃有見疑患……”謝安聽后泣下,孝武帝聽后頗有愧色。詞人引此典,意在貶斥當朝排擠功臣、打擊主戰派的人,說明忠臣難做。“兒輩”二句,說在淝水之戰中,謝安弟謝石、侄兒謝玄統兵八萬大敗前秦苻堅的九十萬南犯大軍,捷報傳來,謝安正與人下棋,別人問他戰況,他漫不經心地說:“小兒輩遂已破賊。”又繼續下棋了。這里用此典,一方面贊嘆謝安的用人得當和遇事鎮定的名相風度,同時感嘆今日朝中再無謝安這樣的人,而真正能擔起復國重任的人卻屢遭排擠,委以閑職,只好靠下棋消磨長日。滿腔憤激,寫得不著痕跡。
“寶鏡難尋”以下由史事轉向現實。“寶鏡”又叫“照妖鏡”。隋王度《古鏡記》中說:此鏡一照,妖魔即可現出原形。此句承上,仍嘆朝廷用人不當。意為現實中找不到一塊可以替皇上分辨忠奸(人妖)的寶鏡,耿耿忠臣很難有出頭展志之日。“碧云將暮,誰勸杯中綠。”化用江淹《休上人怨別》詩“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來”句意,說天色將晚,朋友未來,誰能陪我喝杯水酒,消解憂愁?一股孤寂冷落、知音難覓之情溢于言表。末句“江頭風怒,朝來波浪翻屋”,從杜甫《觀李固清司馬弟山水圖》:“高浪垂翻屋,崩崖欲壓床”句化出,表面上是寫賞心亭下秦淮河中的水浪洶涌,實際上是作者已預感到南宋國勢危急,前途險惡。與那句曾引起孝宗不悅的“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詞意是一樣的。
此詞是辛棄疾現存六百多首詞中,寫作時間較早的一首。全詞以吊古起筆,以傷今作結。寫得感情濃郁,筆調深沉。辛氏一生慷慨沉郁的詞風于此已具規模。另外,此詞凡八處化詩用典,后人說他“胸有萬卷”,將“論、孟、詩小序、左氏春秋、南華、離騷、史、漢、世說、選學、李、杜詩拉雜運用”(見吳衡照《蓮子居詞話》)。這一特色于此詞中也可明顯看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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