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經典文章賞析·王安石《同學一首別子固》原文|注釋|賞析
王安石
江之南有賢人焉,字子固,非今所謂賢人者,予慕而友之。淮之南有賢人焉,字正之,非今所謂賢人者,予慕而友之。二賢人者,足未嘗相過也,口未嘗相語也,辭幣未嘗相接也。其師若友,豈盡同哉?予考其言行,其不相似者,何其少也! 曰:學圣人而已矣。學圣人,則其師若友,必學圣人者。圣人之言行,豈有二哉?其相似也適然。
予在淮南,為正之道子固,子固不予疑也。還江南,為子固道正之,子固亦以為然。予又知所謂賢人者,既相似又相信不疑也。
子固作《懷友》一首遺予,其大略欲相扳,以至乎中庸而后已。正之蓋亦嘗云爾。夫安驅徐行,轥中庸之庭而造于其堂,舍二賢人者而誰哉?予昔非敢自必其有至也。亦愿從事于左右焉爾,輔而進之其可也。
噫! 官有守,私有系,會合不可以常也。作《同學》一首別子固,以相警,且相慰云。
古代文壇的文人相輕幾成陋習,但君子之交其淡如水的佳話更時有新篇,僅以唐宋而論,士人學子間或嘆相見恨晚;或喜斷弦知音;或借信札以交游;或慕文名而神會。凡能為后世所贊頌以至楷模者,大都留下了一些美好的傳聞和動人的詞章。王安石與曾鞏,以北宋文壇兩大家而各領風騷,然彼此間的君子之交亦傳聞于時。景祐三年(1036),時值曾鞏年十八,王安石年僅十六,卻早已因少年才華名擅四方。是年兩位才子有幸結識于京師衡門,各以文章見心,彼此神交深摯,不同俗流,遂定交以結金蘭。自此,或晤面談今古,或飛鴻探書策,交游來往,一時傳為佳話。曾王間的情誼即使到了晚年,雖有政見的不同或分歧,也并未中斷彼此的交友之道,確實難能可貴。這一篇《同學一首別子固》便是王安石寫給曾鞏的一封贈別短札,以專復曾鞏所贈的《懷友一首寄介卿》。古代文人墨客臨別之際,喜以言贈友,敘寄彼此的傾慕與難舍之情。《同學》與《懷友》(均見于作者文中自稱)正是曾、王二人君子之交的見證。
《同學》篇雖是王安石青年時期的作品,卻以辭淺意深,純真率直、語重心長而著稱。在世人的心目中,作為散文家的王安石行文仍不失其政治家的敏銳與氣質。不過所謂“拗折峭深”、瘦硬通神、氣勢雄健的風格,理應有一個逐漸形成的過程。讀這篇《同學一首別子固》或可領略文壇巨匠在到達顛峰之前,也曾有過王安石式的溫文爾雅,雖然其中已顯露出搏擊長空的鯤鵬大志。作者于尺素之內敘溫馨真摯的友情,論品行道德的修養,吐純正的欽敬與欣慕。而文筆淡雅、質樸,盈溢著摯友間的信任與鞭策。全文自然、親切、流暢。別曾子固而處處稱孫正之,陪襯之法運用得嫻熟精巧,既深化了贈別的題旨,又使短文憑添風韻。全篇脈絡分明,層次清晰,一氣呵成。作者以曾、孫二友的習圣人、行中庸而視為同志知己,揭示了君子之交既重于情,又合乎道的題旨本義。《古文觀止》稱此文“交互映發,錯落參差”,“筆情高奇,淡而彌遠,自令人尋味無窮”,是評頗為中肯。
《同學》篇在藝術表現上的最大成功處是陪襯法的巧妙運用。作者以正之作陪,敘說子固,筆觸委婉,文作三迭,“逐段層遞而下”。行文中曾、孫互相映襯,相得益彰,而結構謹嚴,不離宗旨,使文章精練而形象。孫正之者,亦為王安石之摯友,在王的心目中是一位當代少有的獨行君子。孫侔,字少述,初名度,字正之。吳興(今浙江湖州) 人,早年喪其父,盡孝事母,性情孤傲不羈,文風奇偉古雅。終生流寓江淮,雖屢薦而屢辭,終不入仕。與曾、王均有君子之交。王安石曾感嘆“可以言吾心所欲言者,唯正之、子固耳!”(《臨川先生文集》) 可見三人的交往與情誼篤深。所以作者起筆先贊“江之南子固”,“淮之南正之”皆“賢人也”。且“非今所謂賢人者”,而“予慕而友之”。開門見山,文字極簡練。二句話的文法與形式乃至語詞幾乎不變,然而主賓卻分明。子固在先,正之隨其后,行文中的陪襯之意已顯明。“非今所謂賢人者”寓含題旨所在,并為下文的論述作伏筆。僅“非今”二字實已點出作者的慕古之心。可見筆觸之細膩。
然而“同學”一詞,在王安石的筆下并不限于字面上的淺意,卻是有著更深蘊的內涵。所以,作者能在一迭一段之內,“層遞而下”,先翻“同”字。作者連用了三個“未嘗”,寫盡不“同”之處,所謂“相過”、“相語”、“相接”,對二位賢人來講,恰恰是“未足”、“未口”、“未辭幣”。作者宕開一筆,指出應“同”者并無一處能“同”,使人煞時生疑。因此緊接著問一聲“其師若友,豈盡同哉?”也就順理成章了。王安石行文很注意文句的轉折與語氣。“予考其言行”一句是疑問,更是一種贊賞和肯定的口吻。“其不相似者,何其少也!”何嘗不是指“盡同”之處何其多。作者的手法確是巧妙:“豈盡同哉?”問而不答,“何其少也!”疑而自答。一疑一嘆令人深思。遂翻出“學圣人而已矣”的結論,明面點“學”字,暗中仍指“同”。翻中有收,曲中存直,使文章層次遞進。而句式或敘、或問、或答,使文字活潑、形象,申述也分外有力。由“學圣人”一氣直下又連翻二層: 師友亦必“學圣人”,圣人言行“豈有二哉?”所以孫、曾二人的“相似適然”也就不足為怪了。王安石以陪襯法,得“備參互錯綜之妙”,而行文又不著意孫、曾之仲伯,然而二位賢人言行同“志”,同“學”圣人,稱謂“同學”二字正恰如其人。而運筆中作者不忘宗旨,以“予慕”、“予考”三句適時插入自身,既恭謙如實,將作者的欽敬之情傾注其中;又緊扣“同學”二字,使短文顯得切題自然,并為下文的“相信不疑”作鋪墊。
二迭寫作者在淮南、江南之間的互道孫、曾兩人皆“相信不疑”。文中稱孫、曾素不相識,或因子固、正之定交在后,或不知二賢已有詩文互贈,雖無詳考,但王安石分明極力推崇摯友的深信不疑。讀者見到王安石有這樣的兩位志士真賢為友,也就愈加贊嘆三人的同學同志,欽佩他們超凡絕俗的品德與見識。襯托之法使曾子固和孫正之彼此映照,并使由上文順勢得出的“相似不疑”更加真實可信。
“子固作《懷友》一首遺予”,此事亦可見于《能改齋漫錄》:王荊公初官揚州幕職,曾南豐尚未第,與公甚相好也,嘗作《懷友》一首寄公,公遂作《同學》一首別之。王安石小字介卿,后易介甫。僅依此小字所稱,便可證《懷友》、《同學》兩首確為曾、王年少時的作品。所謂“其大略欲相扳”句,是對應于曾氏《懷友》一文中的抒悵:“抑其望圣人之中庸而未能至者也”,以及“望中庸之城其可以策而及也”。這二句一指曾鞏嘆惜“不得師友”時的“焦思”與“勉勉”;二是感慨“自得介卿”后的“幡然有中”和“釋然有得”。世人歷來指責王安石的執拗、偏激,不近人情,其實主張中庸之道亦是王的理想。只不過王與曾是從不同的角度去加以肯定,唯王更多地求變通與活用。可見作為改革家的王安石與溫醇典重的曾子固之間,終是有所不同。然而對青年時代的胸懷大志者,“中庸的境界仍然是兩人所追求的。作者有感于此,單將“中庸”由《懷友》中撿出,正是摯友同“學”、同“聲”的方向。《同學》篇亦以此作三迭,正是提綱挈領,抓住了“大略大要”。作為回贈惜別的《同學》一首,也可算是言之有物,“言曾心所欲言”了。
“正之蓋亦嘗云爾”承上啟下的句子。作者處處以“正之襯子固”,用得自然而貼切。同時證實上文的彼此相似、相信和不疑。行筆有起有收,首尾呼應。伴之以“舍二賢人者而誰哉?”的反問,輔之以作者愿得到孫、曾相助的自謙之語,收束三迭的構設,理清陪襯之法的效益。作者即使以此結篇或也無可挑剔。不過臨別相贈,即便是片言只語,或直抒,或暗發,紙筆間總是盈溢著深摯的友情。作者在三迭之中有敘、有述、有問、有答,加之巧用陪襯之法,已使曾、王、孫三人的君子之交坦蕩無遺。然而或明或顯的流露,欲言又止的敘述議論,終擋不住贈別惜惜、依依不舍的情狀,遂化作末節語淺、意深、情長的唱嘆。王安石終于長吐一聲:“噫”,將多少純真、溫馨的友情,多少真賢之交的感慨一齊迸發。而作者與曾鞏之間同學圣人,篤行中庸,志同道合,彼此激勵的君子之交其淡如水,似乎真如明澈的水流一般,汩汩潺潺,愈加清洌可鑒了。
曾鞏在《懷友》中說:“其合之日少而離別之日多”,王安石亦稱“會合不可以常”; 曾子固又嘆“相慰且相警”,王介卿更勸“相警且相慰”。果然是《同學》與《懷友》以心聲互贈,子固與介卿結君子如水。這真是對所謂“志同道合”、“心領神會”最好的注腳。
曾子固另有一首《寄王介卿》的長詩,其中“始得讀君文,大匠謝刀尺”、“嗟予見之晚,反復不能釋”兩句,顯然帶有真誠的自謙與真心的稱頌。試想,當曾鞏苦于“故人在千里,樽酒獨難把”(《江上懷介甫》) 之時,若見到這一篇《同學一首別子固》,或許又會回憶起“論憂或共嚬,遇愜每同赦” (《寄王介卿》) 的同學之情,君子之交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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