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公度

鄰雞不管離懷苦，又還是，催人去。回首高城音信阻。霜橋月館，水村煙市，總是思君處。裛殘別袖燕支雨，漫留得，愁千縷。欲倩歸鴻分付與。鴻飛不住，倚欄無語，獨立長天暮。

中國古典詩歌很講究比興寄托之法，往往以男女之愛比君臣之情，抒發忠君愛國之志。詞至南宋，尤其如此。所以任二北先生在《詞學研究法》一書中主張，讀詞要結合“作者之身世、詞意之全部、詞外之本事”三項，以求得詞旨真解。讀黃公度的這首《青玉案》，也要結合作者身世以及這首詞的創作背景，細加體會。

表面看來，這只不過是一首普通的寄內之作，寫的是游子思婦的傳統題材。大意是：早上被晨雞催上路，匆匆別離了愛人。別后又沒有音信，每到一處，都思念不已。想給她寫一封信，又苦于無人捎帶，只好獨自一人從早想到晚，從黑夜想到天明。如此照字面直解，詞意了然，但要聯系這首詞的創作背景細加考察，則又可發覺其中還有深意。《知稼翁詞集》于此詞下附其子沃跋語云：公之初登弟也，趙丞相鼎延見款密，別后以書往來，秦益公(檜)聞而恨之。及泉幕任滿，始以故事召赴行在，公雖知非當路意，而迫于君命，不敢俟駕，故寓意此詞。通過分水嶺，復題詩云‘誰知不作多時別’，又題崇安驛詩云‘睡美生憎曉色催’，皆此意也。既而罷歸，離臨安有詞云‘湖上送殘春，已負別時日約’。則公之去就，蓋早定矣。”據此，則此詞是作者泉幕任滿被召回杭州時所作。當時，他已預感到自己前途不妙，思想上做好了被罷官的最壞打算。所以這首詞所摹寫的，實際上是作者一路上所品味到的罷斥后孤寂凄涼的心境，表現了他對前程的憂懼心理。

上片首敘惜別之情。對于即將遠行的人來說，臨行前，自然是一刻千金，有說不完的難離難舍之意。無奈春宵苦短，晨雞無情，黎明到來，行人不得不匆匆上路。“鄰雞不管離懷苦”一句，包含了多少悵惘、懊惱、留戀而又無可奈何的情緒。《四庫提要》云“公早登魁科”而“仕宦不達”，剛剛步入仕途，本當從此大展平生抱負，干出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誰料只任了一屆地方小官，即遭罷斥，其顧戀之情，自然可以理解。有人以為“鄰雞”隱射秦檜，謂指秦檜對他的排擠，這樣理解，也無不可，但稍嫌坐實。下句“回首高城音信阻”，化用唐歐陽詹“高城已不見，況復城中人”詩句。說上路以后與親人的音信阻隔，喻指皇帝位高難近，中間又有秦檜等奸臣當道，阻隔了臣子與皇帝之間的關系。亦即屈賦“吾令帝閽開關兮，倚閶闔而望予”、“楫齊揚以容與兮，哀見君而不再得”之意。接下“霜橋月館、水村煙市”是上路后旅途所見。“霜橋月館”由唐溫庭筠“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詩句而來，描寫途中早行的情景。“水村煙市”則指旅程中投宿的處所，八個字合起來，即朝朝暮暮、隨處隨時的意思，用以修飾“總是思君處”句，極言思家之切，也是極寫自己的忠君之愛，有《離騷》“閨中既已邃遠兮，哲王又不寤，懷朕情而不發兮，余焉能忍而與此終古”之意。

過片以下，進一步敘寫別后的苦思。“裛殘別袖燕支雨”即“別袖裛殘燕支雨”之倒裝。裛，沾濕，“燕支雨”即胭脂淚。意思是說：分別時沾染在襟袖上的愛人淚水已經只存痕跡。這一方面說明與家人“相去日以遠”，另一方面也是和前面“音信阻”句相呼應。人阻高城而淚痕宛在，只能更加牽惹起無限的愁思，故下句云： “漫留得，愁千縷。”這一層，對預想中罷官后的落寞心境作了具體的摹畫：罷官的打擊是沉重的，剛剛步入仕途，還沒有品味出其中的甘苦，即遭斥逐，回頭思想一下，昨日居官時的情景，宛在眼前，又恍如隔世，似有、似無、似實、似虛，這種空落落的悵惘情緒，真是難以排遣。在這種心境下，作者是多么地想給對方寫一封信，傾吐自己的相思啊! “欲倩歸鴻分付與”，“倩”，請托。鴻雁傳書出自《漢書·蘇武傳》的典故，后來用以指情人間的音信往來。這一句是說：希望有人能援引自己，向皇帝表明自己的心跡。然而，“鴻飛不住”，自己因觸怒權貴而遭斥逐，別人唯恐躲避不及，還有誰來幫助自己呢?這既是世態炎涼的感嘆，也是自己落官后孤立無援的凄冷心境的寫照。既然無法向皇帝申訴表白，那么怎么辦呢?只有“倚欄無語”而“獨立長天暮”了。這一句是全篇的結語，也是精華所在，各種情感，盡匯于此。“獨立”以身之孤單襯心之孤獨、寂寞，“長天”以空間的寥廓寫內心之空虛，二者加起來，表現了若有所失、無所適從的心情。“暮”字，一方面說明獨立時間之久，一方面也是寫心境之黯淡。這樣的結句，以景結情，字字寫景，而又無不飽含著深情，辭盡意余，令人回味。

這首詞的成功之處，在于它興寄遙深而又情辭婉曲。以男女之情寫忠君之愛本是古詩中常用手法，但象這樣全篇作比，把二者糅合的如此完美、貼切，實不多見。作者準確地把握住離異情侶的心理感受與宦途失意情緒的相通之處，把一片失意牢騷打入相思愁苦的細膩摹畫中，使之水乳交融，無論是男女之情還是忠君之愛都寫得纏綿悱惻，如怨如訴。作為一篇寫繾綣情愛的作品，自也不失為一篇佳作，但了解了它深刻的寓意，才更覺它深摯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