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棄疾
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馬作的盧飛快,弓似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可憐白發生!
在辛棄疾激越飛揚、大聲鞺鞳的壯詞中,此詞尤為雄壯。它在寫法上突破了詞的某些傳統,結構別開生面。一般來說,詞的上片與下片彼此有所分工。清毛先舒《詩辨坻》說: “前半泛寫,后半專敘,盛宋詞人多用此法。如子瞻《賀新涼》后段只說榴花,《卜算子》后段只寫鳴雁。周清真寒食詞,后段只說邂逅,乃更覺意長。”這首詞在體制上也有上下片之分,但實際上意貫句連,一氣呵成,形分而實不分,中間略無隔斷的痕跡。此詞的主體是中間部分,寫夢境的雄壯聲勢和壯闊場面,表現作者對這等場面的熱烈向往和執著追求。對這部分內容,作品予以濃筆鋪寫,淋漓酣暢,抒情主人公精神振奮,快意蕩胸,大有一發而不可收拾之勢。詞的上片與下片之間的“楚河”與“漢界”被自然沖破,不能自禁地一氣寫了八句,胸中的快意一泄方休。詞在結構體制上的這種突破,是由詞的內容決定的。
詞中關于夢境的描述,隆然阜起如大山,引人注目。這部分內容包括從開頭第二句至最后第二句的八句,計分三個層次: “夢回吹角連營”五句為第一個層次,寫熱烈緊張的日常軍營生活和壯闊無比的練兵場面;“馬作的盧飛快”兩句為第二個層次,寫出征時的驍勇和銳不可當的氣勢; “了卻君王天下事”為第三個層次,寫凱旋而歸、了卻心愿的快慰。這三個層次是一個立志驅除敵人、拯救國勢于頹危的偉岸志士的“三部曲”,集中表現了作者熱烈向往的理想境界和矢志不渝的平生宿愿。讀來使人鼓舞、振奮。這“三部曲”是一個整體,為保持“三部曲”的完整性和敘述的流暢性,就不能不穿破詞上下片有所分工的傳統寫法,而形成現在這樣的結構格局,使容量有限的小令,承擔起抒發宏大志向、崇高理想的使命。起句“醉里挑燈看劍”,寫醉;“夢回吹角連營”,至“贏得生前身后名”,寫夢;結句“可憐白發生”,寫醒。全詞由醉而夢,由夢而醒,表現了一種異乎尋常的悲劇氣氛。詞從軍容、軍威、軍功幾個方面,寫得極其壯烈,充分抒發了作者的壯志豪情。然而,這不過是夢境!作者于這種極度興奮之中,突然筆鋒一轉,由夢境回到現實: “可憐白發生!”這一句猶如凌空翱翔的蒼鷹,驀然墜地,使全詞騰挪起伏,陡然由壯入悲。同時這種寫法亦有利于誘導讀者于騰挪變幻中品味詞的弦外之音。
這首詞的主要內容是寫夢境,而核心卻是“可憐白發生”的現實,表現現實和理想之間的巨大反差。這層意思未予明說,而是通過夢境與現實之間的強烈對比,讓讀者自己體會。夢里的景象是熱烈、雄壯的;而現實卻是冷落的;夢里是速度與力量的禮贊,快人心意: “馬作的盧飛快,弓似霹靂弦驚”,而現實卻是自傷衰頹: “可憐白發生。”夢境與現實是全然不同的兩個世界,熱與冷,壯與衰,樂與悲,對比鮮明,使人禁不住為之唏噓太息。耐人尋味的是,夢中的情景不都是憑空臆造的想入非非,可以說有些正是作者自己過去親身經歷的再現,這就無怪乎夢境是這樣的生龍活虎、清晰逼真。辛棄疾四十歲時在湖南親手創建“飛虎軍”。這支軍隊紀律嚴明,能征善戰,“雄鎮一方,為江上諸軍之冠”。(《宋史·辛稼軒傳》)“壯虜頗知畏憚,號虎兒軍。”但辛棄疾空有雄才大略,結果“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被迫退居于上饒的帶湖。一個許身疆場的志士,去與山水為伍,這是十分荒唐而又可悲的事!因此,詞由熱烈興奮的夢境,跌回到嚴酷冷落的現實時,不由得不長嘆一聲: “可憐白發生!”這聲長嘆,是全詞的終結,具有“一錘定音”的藝術效果。
稼軒詞著力太重處,如《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詩以寄之)《水龍吟》(過南磵雙溪樓)等作,不免劍拔弩張。(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二)
字字跳擲而出。“沙場”五字,起一片秋聲。沈雄悲壯,凌轢千古。(陳廷焯《云韶集》評)
感激豪宕,蘇、辛并峙千古。然忠愛惻怛,蘇勝于辛;而淋漓悲壯,頓挫盤郁,則稼軒獨步千古矣。稼軒詞魄力雄大,如驚雷怒濤,駭人耳目,天地巨觀也。(陳廷焯《詞則·放歌集》評)
梁啟超曰:無限感慨。哀同父,亦自哀也。(梁令嫻《藝蘅館詞選》丙卷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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