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經(jīng)典文章賞析·蘇轍《東軒記》原文|注釋|賞析
蘇轍
余既以罪謫監(jiān)筠州鹽酒稅,未至,大雨。筠水泛濫,蔑南市,登北岸,敗刺史府門。鹽酒稅治舍,俯江之漘,水患尤甚。既至,敝不可處,乃告于郡,假部使者府以居。郡憐其無歸也,許之。歲十二月,乃克支其欹斜,補其圮缺,辟聽事堂之東為軒,種杉二本,竹百個,以為宴休之所。然鹽酒稅舊以三吏共事,余至,其二人者適皆罷去,事委于一。晝則坐市區(qū),鬻鹽沽酒,稅豚魚,與市人爭尋尺以自效。暮歸,筋力疲廢,輒昏然就睡,不知夜之既旦。旦則復出營職,終不能安于所謂“東軒”者。每旦暮出入其旁,顧之,未嘗不啞然自笑也。
余昔少年讀書,竊嘗怪顏子以簞食瓢飲,居于陋巷,人不堪其憂,顏子不改其樂。私以為雖不欲仕,然抱關(guān)擊柝,尚可自養(yǎng),而不害于學,何至困辱貧窶,自苦如此?及來筠州,勤勞鹽米之間,無一日之休。雖欲棄塵垢,解羈縶,自放于道德之場,而事每劫而留之。然后知顏子之所以甘心貧賤,不肯求斗升之祿以自給者,良以其害于學故也。嗟夫!士方其未聞大道,沈酣勢利,以玉帛子女自厚,自以為樂矣。及其循理以求道,落其華而收其實,從容自得,不知夫天地之為大,與生死之為變,而況其下者乎!故其樂也,足以易窮餓而不怨,雖南面之王不能加之,蓋非有德不能任也。余方區(qū)區(qū)欲磨洗濁污,晞圣賢之萬一,自視缺然,而欲庶幾顏氏之樂,宜其不可得哉!
若夫孔子周行天下,高為魯司寇,下為乘田、委吏,惟其所遇,無所不可。彼蓋達者之事,而非學者之所望也。余既以譴來此,雖知桎梏之害,而勢不得去;獨幸歲月之久,世或哀而憐之,使得歸休田里,治先人之敝廬,為環(huán)堵之室而居之。然后追求顏氏之樂,懷思東軒,優(yōu)游以忘其老,然而非所敢望也。
元豐三年,十二月初八日,眉山蘇轍記。
這篇文章寫于宋神宗元豐三年 (1080) 十二月初八,是蘇轍就任筠州鹽酒稅監(jiān)吏時作。元豐二年八月,蘇軾被人參劾以詩“謗訕新法”的“烏臺詩案”被捕入獄,蘇轍上書神宗皇帝,請求以自己官爵為蘇軾贖罪。次年蘇轍即由應天府 (今河南商丘縣) 判官貶為筠州 (今江西高安縣) 監(jiān)鹽酒稅。這篇記文記敘的就是他就任該職后早出晚歸,繁忙勞累的生活,以及在這種情況下產(chǎn)生的求仕還是求學的思想矛盾,反映了他在理想和現(xiàn)實的沖突下苦悶、徘徊的心境。同時從作者深刻率直的自我思想剖析中,我們也可以看到蘇轍誠篤善思,敏悟求進的一個性格側(cè)面。
這篇《東軒記》與兩年后寫的《黃州快哉亭記》,雖在同一貶所,寫的同是亭樓記體文,風格卻迥然相異,《黃州快哉亭記》寫得詞采飛揚,情懷浩蕩;《東軒記》卻寫得平實、質(zhì)樸,甚至格調(diào)略嫌低沉、黯淡。文章結(jié)構(gòu)可分兩部分,第一部分即第一自然段,采用敘述寫法,作者自述到任時面臨的困境和就職后緊張忙碌的生活,而以“東軒”的辟建和閑置穿插其間,借以敘事。文章首句“余既以罪責監(jiān)筠州鹽酒稅”,交待了作者就任新職的緣由,是“罪謫”,只此一言,失意感已溢于辭間。貶所又是一副什么樣呢?“未至,大雨。筠水泛濫,蔑南市,登北岸,敗刺史府門。”幾句簡略的敘述,便將當?shù)貒乐氐乃疄那闆r寫出來: 在作者到來之前,筠水泛濫,淹沒了南岸的市場,漫上了北坡,沖壞了州府的大門。而鹽酒稅監(jiān)所,面臨江邊,“水患尤甚”,作者到達貶所時,連安身之處都沒有,只好請求上級,借用戶部巡察使衙門暫居。這種情況一直延續(xù)到冬十二月,才將“敝不可處”的鹽酒稅制所“支其欹斜,補其圮缺”,修復起來; 又“辟聽事堂之東為軒,種杉二本,竹百個,以為宴休之所”,這就是篇名所說的“東軒”。“宴休之所即休息消閑的地方,在其周圍種了百來棵竹木,簡直可稱得上一小片竹林,花費如許勞動營建“東軒”,是為了有一個幽雅清靜之地,以供讀書休憩,也能看出作者是個喜愛閑靜的人。可是實際情況怎樣呢? 文章用一“然”字轉(zhuǎn)折,與建軒意圖相對照,構(gòu)畫出監(jiān)鹽酒稅小吏緊張囂擾的生活。原來監(jiān)鹽酒稅職事是三個人的工作,作者來后,其他兩人“適皆罷去”,這樣三個人的事情落到一個人的頭上。宋朝實行鹽酒專利制度,利潤較大的鹽酒買賣由政府掌握,不許民間經(jīng)營。所以,作者白天在市場上要“鬻鹽沽酒”,做鹽酒生意,又要收市場上豬、魚等交易的稅。以“斯文”之身廁于商賈之間,已是難為;再加宋朝實行“磨勘”法,根據(jù)官吏的功過行能定期考核,決定擢升還是降遷,蘇轍為了完成規(guī)定的征稅額,還要與商販們?nèi)ァ盃帉こ咭宰孕А保錈╇y窘迫之狀可以想見。尋尺,古代長度單位,一尋等于八尺。表明作者畢竟不是尋常商販,在蠅頭小利上與商人斤斤計較,討價還價,來完成自己的事務。同時也見出其斟酌用詞,是力求準確的。白天如此緊張忙碌,到了晚上,一天下來,“筋力疲廢”,“昏然就睡,不知夜之既旦”,而一天亮,又要“復出營職”。當初不憚勞苦營建的東軒,原想閑散時讀書歇休時用,而今只是“每旦暮出入其旁”,終不能安于其內(nèi),所以“顧之,未嘗不啞然自笑也”。這種失笑,可說是無可奈何之笑,自我揶揄身不由己之笑,自是苦味居多。
在接下的第二部分,包括第二、三兩個自然段,作者以顏回、孔子為楷模,結(jié)合自己自監(jiān)鹽酒稅以來的生活體會,對照參悟,展開議論,進行深刻的自我反省。作者首先以顏回安貧樂道的高行,對照檢討自己“未聞大道、沈酣勢利”的過去,表示了向往“顏氏之樂”的道德境界。顏回是孔子最得意的弟子,《論語》一書中多有孔子稱嘆顏回的言論,在“雍也”一章中孔子贊道:“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經(jīng)過這段鹽酒稅小吏的生活體驗后,作者理解孔子之話有了新意,以前對于顏回守貧不仕的行為不以為然,認為即使做個“抱關(guān)擊柝”的閽者或者更夫,也盡可自謀生養(yǎng),“何至困辱貧窶,自苦如此?”自來筠州后,整天“勤勞鹽米之間,無一日之休。“雖然想離開喧囂熙攘的市場,擺脫繁雜瑣碎的事務,回到東軒這個“道德之場”,而每被雜事“動而留之”,這種身不由己的狀況使作者苦惱厭倦,身為學者,讀書省身己成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今沉埋于瑣事繁務之中,無暇進修思索,引起作者深深的缺憾,從而認識到“顏子之所以甘心貧賤,不肯求斗升之祿以自給者,良以其害于學故也”。文章至此,作者一聲喟嘆,懷著自愧弗如的悔恨心情,闡釋對于顏氏思想道德的新認識,“及其循理以求道,落其華而收其實,從容自得,不知夫天地之為大,與生死之為變,而況其下者乎!故其樂也,足以易窮餓而不怨,雖南面之王不能加之,蓋非有德不能任也”,“落其華而收其實”,意思是花落實生,喻循理求道己入門階,臻于登堂入室之地步。“不知夫天地之為大,與生死之為變”,暗指顏回身居陋巷,貧苦勤學,只活了31歲便早死;此言謂顏回勤學樂道,窮厄生死皆忽漠不顧。在極贊顏回高行之后,作者“自視缺然”,準備磨洗濁污,晞圣賢之萬一”,又“欲庶幾顏氏之樂,宜其不可得哉”,表達了對顏子仰之彌高而難以攀達的卑躬之誠。
顏子是隱者的楷模,孔子則是仕者之標范。孔子一生積極用世,周游列國,推行其說,而連連碰壁; 其位高至魯司寇,低為乘田、委吏,“惟其所遇,無所不可”,能上能下,安之若素,所以文中稱其為“達者”,而作者也對此望莫能及,認為難以企及。此時受到職事桎梏,身難由己,作者頗有退隱之心,但因是受譴來此,“勢不得去”,只希望“歲月之久,世或哀而憐之,使得歸休田里,治先人之敝廬,為環(huán)堵之室而居之。然后追求顏氏之樂,懷思東軒,優(yōu)游以忘其老。”這段話誠心寫來,直白胸臆,可說是作者當時心情的真實寫照,情緒黯淡,雜以凄涼之感。一年前,蘇軾因詩獲罪,下縶獄中,險遭殺身之禍; 出獄后,兄弟二人接連受黜,政治陰影一直未散,貶所水災后的凋敝境況,職事的繁忙難為,身體的勞累困頓,前程的黯淡無光,諸多打擊、困厄接踵而至,作者苦悶、抑郁、消沉、乃至萌生退隱之心,應該說是十分自然的。而這點愿望,作者在當時也是“非所敢望也”,反映了對于當時政治迫害余悸未消。據(jù)說蘇軾出獄后的一段時間里寫詩時也是有所噤聲,蘇轍更是謹慎之人,所以這篇作品雖然反映了諸多不順心事,卻毫無憤激之辭,在委婉平和的敘述與議論中,我們看到的是善于思索,勤于上進、溫良敦厚的作者形象。
文章總的風格表現(xiàn)為沉靜淡泊,敘事議論層次清楚、井井有條,用詞準確,語言簡練。第一段辟建東軒一事鑲嵌文中,既承連到任后水災嚴重無居可處的困頓,又襯托就職后難以自主不能進學的缺憾,自然和諧,珠連璣轉(zhuǎn),起到疏通脈絡(luò)、突出主題的作用。作者長于議論,善于運用抑揚、對比手法,使議論中心突出、鮮明。例如欲揚顏子安貧樂道的高行,先以“抱關(guān)擊柝,尚可自養(yǎng),而不害于學”之說跌之,而后舉出體會證明入仕實害于學,從而贊美其甘心貧賤以求學問的高尚品質(zhì)。又如欲寫顏氏之樂,先舉一般士子“沈酣勢利,以玉帛子女自厚”之樂,兩相對比,高下自現(xiàn)。這樣議論,使文章富有變化,生動鮮明。作者這種敞開心扉、坦率真誠的自我反省,使本文成為一篇難得的封建官場懺悔錄,具有發(fā)人深省的思想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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