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滟滪堆賦》原文與賞析
蘇軾
世以瞿塘峽口滟滪堆為天下之至險,凡覆舟者皆歸咎于此石。以余觀之,蓋有功于斯人者。夫蜀江會百水而至于夔,彌漫浩汗,橫放于大野; 而峽之大小,曾不及其十一。茍先無以齟齬于其間,則江之遠來,奔騰迅快,盡銳于瞿塘之口,則其崄悍可畏當不啻于今耳。因為之賦,以待好事者試觀而思之。
天下之至信者,惟水而已。江河之水大,四海之水深,而可以意揣。唯其不自為形而因物以賦形,是故千變萬化,而有必然之理。掀騰勃怒萬夫不敢前兮,宛然聽命唯圣人之所使。予泊舟乎瞿塘之口,而觀乎滟滪之崔嵬,然后知其所以開峽而不去者固有以也。蜀江遠來兮,浩漫漫之平沙,行千里而未嘗齟齬兮,其意驕逞而不可摧,忽峽口之逼窄兮,納萬頃于一杯。方其未知有峽也,而戰乎滟澦之下,喧豗震掉,盡力以與石斗,勃乎若萬騎之西來,忽孤城之當道。鉤援臨沖畢至于其下兮,城堅而不可取,矢盡劍折兮,迤邐循城而東去。于是滔滔汩汩,入峽安行而不敢怒。
嗟夫! 物固有以安而生變兮,亦有以危而求安。得吾說而推之兮,亦足以知物理之固然。
蘇軾是名列“唐宋八大家”之一的著名古文家。他的文章氣勢暢茂,能撼動人心,不僅文字氣象崢嶸,流暢自如,內容也都豪邁奔放,翻空出奇。這不僅反映了作者橫絕一世的才華,也和他豐富的閱歷、淵博的知識和刻苦的鍛煉分不開的。正是有了這樣的功力,才能做到涉筆成趣,姿態橫生,喜笑怒罵皆成文章。
蘇軾為文的一個特征是,思想不羈,好做翻案文章,發人所未發,言人所未言,說理深細,邏輯嚴密,令人心折。他的大量史論文章,基本是這個格局。陸游《老學庵筆記》卷八有一則記載,很能說明這特點:“東坡先生省試《刑賞忠厚之至論》,有云‘皋陶為士,將殺人。皋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梅圣俞為小試官,得之以示歐陽公。公曰此出何書,圣俞曰何須出處。公以為皆偶忘之,然亦大稱嘆,初欲以為魁,終以此不果。及揭榜見東坡姓名,始謂圣俞曰:‘此郎必有所據,更恨吾輩不能記耳。’及謁謝,首問之,東坡亦對曰何須出處。公賞其豪邁,嘆息不已。”可見蘇軾獨出心裁的議論,連當時文章老手如梅堯臣、歐陽修亦被迷惑,以為他應該有來歷根據。
這篇《滟澦堆》賦,基本上亦為翻案文章。因為瞿塘峽口的滟澦堆,從來認為是長江航行的攔路虎,古諺有“滟澦大如袱,瞿塘不可觸; 滟澦大如馬,瞿塘不可下“之說(詳參見范成大《吳船錄》)。而蘇軾以為滟澦堆是當年大禹疏鑿長江時有意識地留下來,以阻扼西來的江水的,否則滔滔江水流至瞿塘峽口時,江道陡然收束十分之九,如無滟澦堆阻攔,其洶涌澎湃,險惡的程度要遠遠超過今天的狀態,所以對世人有功。
文章可分三個段落: 第一個段落是序,概述全賦的大意; 第二個段落是賦的正文;“嗟夫”以下幾句,是以慨嘆作結。需要指出的是,這里的所謂“賦”,是由宋代歐陽修、蘇軾等始創的文賦,較之漢代的廟堂大賦,六朝的抒情小賦,在形式上更為自由不羈。
序的文字比較簡明,大意是說滟澦堆在瞿塘峽口,阻攔入峽的江水,于世人有功。但有幾個詞還值得解說一下。“斯人”的斯,為語助詞,是無義的詞頭,有人解釋作“指下文的圣人,即大禹”,此說不確,因為這樣解全文就捍格不通。“蜀江”,是泛指瞿塘峽以西的長江上游。“夔”指夔州,州治在今四川奉節縣。“曾”,義同乃、則,與 《詩·衛風·河廣》“曾不容刀”、“曾不崇朝”的曾用法同。“齟齬”,這里是抵拒、阻攔的意思。“好事者”,指關心事物、善于思考的人,不宜解釋作好管閑事的人。
“天下之至信者,唯水而已”,作者用天下事物中只有水最為誠信不欺,作為立論根據。《管子·水地篇》有“水者,萬物之準也”,文章所以如此說。正因為水最誠信,從而進一步說無論河水之大,海水之深,都可以按情況加以揣測。“唯其”五句,說明水的物理性質,以及它能為人測知并服從大禹疏導的原因。水沒有自己的形狀,隨著容水器物的形狀而變化(“因物以賦形”),所以無論千變萬化,都有一定的規律可尋。因此它雖然汪洋浩淼,洶涌澎湃,人們不敢接近,卻能順從地聽從圣人的疏導。這里的“宛然”,是順從、順服的意思,不宜作通常的“仿佛”解。《管子·五行》“然則天為粵宛”的“宛”,亦為順義。“圣人”,指夏禹,傳說他曾治理洪水,疏導九河。文章至此,立論的基礎已經建立,下面就展開議論。
“予泊舟”三句,入滟澦堆之題。大意是作者停船在瞿塘峽口,看到滟澦堆的高大魁梧,才知道夏禹開鑿三峽時不鑿去滟澦堆的原因。“其”,代詞,即上文的“圣人”。“蜀江”六句,申述禹導江不鑿去滟澦堆的緣故。以為長江西來千里,經過的都是平坦的泥沙地,從來沒有遇到什么阻攔,水勢奔騰湍急不受束縛,突然被瞿塘峽口壓束,等于是把萬頃之水容納到一只杯子中。“方其”四句,是擬人化的寫江水,實際意思是說當江水到達瞿塘峽之前,就沖擊在滟澦堆上,發出震撼人心的巨大聲響,全力和礁石搏斗。“勃乎”六句,用攻城戰斗形容江水和礁石的搏擊。西來的江水有千軍萬馬的宏大氣勢,突然遇到一座堅城阻路,于是運用一切攻城戰具發動進攻,可是城池堅固不能攻下,攻城的軍力喪失殆盡,只能繞著城池緩緩東去。“勃乎”,雄壯、盛大的意思。“援鉤臨沖”,都是古代攻城的戰具。“迤邐”,連綿不絕的樣子。“于是”二句,寫江水經過滟澦堆阻攔后,馴服地進入峽口。這也就是說滟澦堆于人有功。
“嗟夫”五句,是作者的慨嘆,并點明寫作本文的主旨。一切事物都是相輔相成的,所以《老子》有“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之說。春秋時不少政治家亦都以為外無強敵,則國必亡,所以明智之士都強調居安思危,相反地說也就是危而能安。作者寫作《滟澦堆賦》,核心即在申說這個涵義。本來,功與罪,善與惡,有益與有罪,都是人類社會的觀念,滟澦堆是江流沖刷成的自然物,本身無所謂功罪,長江三峽也決非人力所能開鑿。滟澦堆阻扼江水,既然本身不存在是非,是功是過,決定于人類能否利用。正如阻扼黃河水的砥柱石一樣,人們雖譽之為中流砥柱,作為氣節的象征,但就航運而言,兩者對人類的為害相同。今砥柱石已沒入三門峽水庫中,滟澦堆也于1959年冬季因妨害航行而被炸毀,蘇軾文章所述,已成了歷史陳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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