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松
蘭燼落,屏上暗紅蕉。閑夢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瀟瀟,人語驛邊橋。
樓上寢,殘月下簾旌。夢見秣陵惆悵事,桃花柳絮滿江城,雙髻坐吹笙。
皇甫松存詞不多,大多沒有什么特色,唯有《夢江南》二首寫夢境,情味淵永。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這兩首詞“情味深長,在樂天(白居易)、夢得(劉禹錫)上也”,不免稱譽過當,但這兩首詞寫夢境確實十分逼真。
這兩首小令,又名《憶江南》、《望江南》;皇甫松名之《夢江南》,顯然突出了一個“夢”字。這兩首詞雖短小,卻蘊藉而又凝練。前一首借夢描繪出一幅江南水鄉暮春梅雨圖,從而表露出作者思鄉的情緒。它結構謹嚴,層次鮮明,全詞以“夢”為主軸,生發開去。先寫主人公入夢,繼寫夢境:江南梅熟,夜雨吹笛,驛邊人語。首二句寫閨中深夜景象: “蘭燼落,屏上暗紅蕉。”“蘭燼”,是指蠟燭的余燼,因其狀頗似蘭心,故稱蘭燼。“紅蕉”,即美人蕉,四季開花,花深紅色。這里是指屏風上畫的美人蕉。這兩句是說燈花已落,畫屏已暗,就連上邊所畫的鮮紅的美人蕉也黯然失色了。“閑夢江南梅熟日”,“閑夢”,是因心地寬閑而得夢,“梅熟日”,是江南暮春、梅子黃熟時節,也正是陰雨連綿的季節。后面兩句: “夜船吹笛雨瀟瀟,人語驛邊橋”,“瀟瀟”,形容雨聲,“驛”指驛站、驛亭,是古代官員外出、差役傳送公文信件途中休息或換馬的處所。這兩句作者選取了極富表現力的場景和細節,表現了江南的既喜人又惱人的暮春景色:如瀟瀟夜雨、人語笛聲、水上畫舫、橋邊驛站等。夜,本來就很寂靜,雨夜,就更加寂靜,在夜雨籠罩下,船上笛聲,橋邊人語,充分表現出一種迷離惝恍的情致,反映出作者對江南故鄉的憶戀。其中也隱含著作者的凄苦之情和淡淡的哀愁。
全詞寫夜景和夢境,景有室內之景,也有室外的自然圖景,從視覺到聽覺無所不包。詞人把感情澆鑄在景物之中,從費小樓(清代名畫家)為這首詞作的《夢江南》寫意畫來看,更可見出它寓情于景的點染之工。它微妙的藝術特色就是情異于景。即主人公醒來發覺只是空夢當年的樂事,自然景與情不相諧調,而這種不諧,卻往往產生更加動人的藝術力量。
后面一首和前首都是本體,兩首同寫夜景和夢境,作法也很相同。俞陛云說: “江頭暮雨,畫船聞桃葉清歌;樓上清寒,笙管撅劉妃玉指,語語帶六朝煙水氣也。”(《唐五代兩宋詞選釋》)如果把這首詞前后對比來讀,更可以加深理解。
后一首開頭兩句“樓上寢,殘月下簾旌”,與前者“蘭燼落,屏上暗紅蕉”,都是寫深夜景象。不過,前首是由寫室內的燭花落幾,而“夢”到室外的情景。這一首則是直接寫室外的“殘月下簾旌”,“夢見”以下與前首的“閑夢”以下相同,都是言夢中事,寫夢中景,抒夢中情,雖然是采用賦體筆法直陳其事,但是,寫得卻飛動靈活,俊逸優美。“閑夢江南梅熟日”,是借“夢”總寫江南好風景,在賞心樂事中透露出淡淡的鄉愁;“夢見秣陵惆悵事”,則是借“夢”直接抒慨。“秣陵”,即今之南京,六朝時為南朝的都城。那里有一個著名歌女名叫莫愁。據記載,莫愁女愁深似海,這里的“惆悵事”,恐借此典故譬喻情愁。從字面上看,顯得清空,給讀者留下了發揮想象的余地。“夜船吹笛雨瀟瀟”與“桃花柳絮滿江城”句,前句說“笛” “雨”在船,后句說“花”、“絮”在城;笛聲、雨聲、桃花、柳絮,在“夜船”內外,在“江城”上空盡情地飄飛,勾起人們的鄉愁與情愁縱橫交集,寫得淋漓盡致,動人心扉。結句的“人語驛邊橋”與“雙髻坐吹笙”,“人語”、“吹笙”繼續“夜船吹笛”,突出一個“鬧”字,表現了虛實相間、動靜結合的高超藝術手法。“人語”指橋邊驛客交談,“雙髻”卻是作者所深愛的情人。這句中既有美景,又有美人;美景與美人,構成了一幅江南美人圖。
詩詞在寫過情景和意境之后,結尾就顯得特別緊要。詞的結尾也是多種多樣的,有的明快,催人清醒;有的含蓄,讓人思索。沈義父說:“結句需要放開,含有余不盡之意,以景結情最好。”(《樂府指迷》)這兩首《夢江南》的結句“人語驛邊橋”和“雙髻坐吹笙”,蟬聯上句,都是“以景結情”的佳構。這樣的結句,開闊了小詞的意境,使之形象更加飽滿,讀來余味無窮。
單就這兩首小令的作法而言,虛實相間與動靜結合是它們的主要藝術特色。如前兩句都是寫夜晚眼前的實景,又是后邊夢境的鋪墊,是一種以實帶虛的旁襯之筆。后三句雖是主體,但都是夢中見聞,盡管是江南水鄉的真面目,卻通過寫夢境描繪出來。給我們展現了“詞意斷而仍續,合而仍分,前虛而后實,前實而后虛”(沈祥龍《論詞隨筆》)的美學境界,加重了感情的分量,更深刻地表達出作者的情思。這兩首小詞,不僅注意了色彩的濃淡,也兼顧了音響的隱顯;從各種不同的畫面中,傳出各種不同的音響,使得人們就象在聽好的電影配樂,沉浸在美的享受之中。兩首小詞的前半部分都是以靜寫動,靜中有動。而夢境本身是靜的,其中所有的動作都寓于靜中,就是大自然的風光與色彩,以及雨、笛、笙等交織的音響,也無不是通過讀者的想象而揣摩品嘗出來的。這兩首《夢江南》,構思新巧,有靜有動,又寓動于靜,在動靜結合的環境中,映現出人的鄉愁與情思,創造了較為完美的藝術氣氛。
好景多在閑時,風雨瀟瀟何害。(〔明〕湯顯祖評本《花間集》卷一)美人香草本離騷,俎豆青蓮尚未遙。頗愛花間腸斷句,夜船吹笛雨瀟瀟。
(〔清〕厲鶚《論詞絕句十二首》之一)
夢境,畫境。詞雖盛于宋,實唐人開其先路也。(陳廷焯《云韶集》評)凄絕似飛卿,爽快似香山。(同上)
黃叔旸稱《摘得新》二首為有達觀之見,余為不若《憶江南》二闋情味深長,在樂天,夢得上也。(王國維輯本《檀欒子》后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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