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詩詞鑒賞《 詠通靈寶玉二首(癩頭和尚)》其一
其一
天不拘兮地不羈,心頭無喜亦無悲(2);
卻因鍛煉通靈后,便向人間覓是非(3)。
其二
粉漬脂痕污寶光,房櫳日夜困鴛鴦(4);
沉酣一夢終須醒,冤業(yè)償清好散場(5)。
【注釋】
(1) 詠通靈寶玉二首:趙姨娘與馬道婆陰謀陷害寶玉、鳳姐,作魔法使兩人突發(fā)怪病,竟至于死亡邊緣。賈母等正在一籌莫展時,來了一僧一道,和尚聲稱特來醫(yī)治寶玉的病,對著寶玉的通靈寶玉念了這兩首詩。
(2) “天不拘”二句:拘,拘束。羈(jī),馬籠頭,引申為束縛、被牽住。心頭無喜亦無悲,即第八回《嘲頑石詩》中說的,頑石在大荒山青埂峰下時的“幽靈真境界”。
(3) “卻因”二句:即《嘲頑石詩》中說的,“幻形入世”后所經(jīng)歷的一番故事。
(4) “粉漬”二句:概括頑石“幻形入世”后,“便向人間覓是非”的內(nèi)容,即縱情迷戀于女子世界。粉漬脂痕,形容寶玉泡在姐妹們、丫鬟們中間,身上都染上了脂粉漬痕。寶光,指通靈寶玉的光輝。房櫳,房屋。櫳(lóng),窗戶。困鴛鴦,困住鴛鴦,喻指寶玉迷戀在姐妹們、丫鬟們親昵親熱的情愛中。
(5) “沉酣”二句:沉酣一夢,一場夢做得悠深暢快。冤業(yè),指男女前世情愛孽債。業(yè),詳見第五回“回頭詩”注釋(2)。
【譯文】
你本是大荒山的一塊石頭,那時候天地都不限制束縛你,你無牽無掛心頭沒有歡喜也沒有悲憂。卻因你鍛煉成通靈寶玉入世降生后,于是就向人間尋覓愛情,弄出許多艷麗是非故事來。
你自從來到人世間身居朱閣綺戶,專注于詩酒情愛日夜迷戀在兒女私情里,被紅粉胭脂所玷污而失去了光輝。這其實是一場悠長暢快的艷夢,夢終究要醒的,到時償清孽債就與紅顏知己各自散去。
【鑒賞】
如何看待癩頭和尚《詠通靈寶玉二首》?如何看待趙姨娘、馬道婆“作魔法”情節(jié)?
《紅樓夢》開卷,曹雪芹假借女媧氏補天神話傳說,編造“無才石頭”故事,說是有一塊“無才補天”的石頭(頑石)被女媧氏遺棄在大荒山青埂峰下,“誰知此石自經(jīng)鍛煉之后,靈性已通,自去自來”,修成了一塊“通靈寶玉”,“幻形入世”來到人世間,在飽嘗了種種的幸福與苦難,經(jīng)歷了曲折復雜的心路歷程(“歷盡一番離合悲歡、炎涼世態(tài)的一段故事”)之后,又恢復原形回到大荒山青埂峰下。這就是浪漫神奇的賈寶玉。《紅樓夢》全書中共有五次通過賦詩的形式描述這塊“頑石”。曹雪芹賦詩三次:開卷編造“無才石頭”故事帶出的《無才石頭偈》,第八回中的《嘲頑石詩》,此處第二十五回中的《詠通靈寶玉二首》;高鶚在續(xù)書中賦詩二次:第九十五回中的《仙乩詩》,第一百二十回中的《離塵歌》。如果說第三回中的《西江月二首》塑造出現(xiàn)實實在的,即反封建、叛逆者賈寶玉的一座完整雕像,五次描述“頑石”的詩,則塑造出浪漫神奇的賈寶玉的完整雕像。
《詠通靈寶玉二首》:第一首是說寶玉的來歷,就是大荒山中的那塊石頭,那時它無拘無束、無喜無悲,自從來到人世間,經(jīng)歷了種種的幸福與苦難,也弄出了許多的艷麗是非故事來;第二首指出,寶玉在弄出許多艷麗是非故事的同時,通靈寶玉被紅粉胭脂所沾染而失去了光輝,必須認識到這是一場悠長暢快的艷夢,夢醒還清孽債就散場回頭。從寫法上看,曹雪芹在這里照應了前面的兩次賦詩,依舊是接續(xù)前面的浪漫主義、神秘曲折的藝術寫法,以加深讀者的印象;同時這些詩在有關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上起到了“提綱”和“橋梁”的作用。
但是,癩頭和尚的到來及“詠通靈寶玉”的起因,卻是宿命論、虛無主義。趙姨娘身份為侍妾,生的兒子賈環(huán)稱“庶出”(區(qū)別于寶玉由正室妻子所生),身份上低了一等,兒子嫉妒金玉身份的寶玉,老娘不服大權在握的王熙鳳,母子倆一向懷恨在心。這日先是賈環(huán)有意將流著滾燙蠟燭油的燭火推倒在寶玉的臉上,寶玉的臉部嚴重燙傷;接著是趙姨娘在慣于裝神弄鬼的馬道婆的慫恿幫助下,作起魔法來,欲“把他兩人絕了”。馬道婆“向趙姨娘要張紙,拿剪子鉸了兩個紙人兒,問了他二人的年庚八字,寫在上面”,“又找了一張藍紙,鉸了五個青面鬼”,叫趙姨娘并在一處,拿針釘了,她回去再作法,說“自然有效驗的”。果不其然!寶玉、王熙鳳突發(fā)瘋癥怪病,而且越來越厲害,百般醫(yī)治終不見好,把賈府上下鬧得天翻地覆,只三日光陰,“鳳姐和寶玉躺在床上,連氣息都微了,合家都說沒了指望了,忙將他二人的后事都治備下了”。就在這時從空中降下一僧一道,那僧人故作姿態(tài)詢問了原由,將通靈寶玉擎在手掌上,念了兩首詩,然后把寶玉交還給賈政,說“此物已靈……包管身安病退”。果然叔嫂倆一天好似一天,直至完全恢復,寶玉“不但身體強壯,亦且連臉上瘡痕平服”了。
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安排庶出、正出之間的矛盾沖突情節(jié),一方面是為了反映官宦大家族內(nèi)部的爭斗,一方面是出于塑造趙姨娘母子形象的需要,有其必要性和合理性。但是,選取什么樣的材料來完成這一寫作任務,應該是有講究的。從理論上講,當然應該選取典型的、符合人物形象塑造所必需的材料。曹雪芹選擇了“燃燭燙臉”、“作魔法置人于死地”兩個材料。從兩個材料所表現(xiàn)的趙姨娘母子陰暗的心理、惡毒的手段,所造成的嚴重后果來看,十分典型,再恰當不過地符合曹雪芹對趙姨娘母子形象塑造的總則。“燃燭燙臉”沒有什么迷信成分,“作魔法”卻是不折不扣的封建迷信、主觀唯心主義。然而,當我在反復閱讀、揣摩這兩個情節(jié)后竟得出兩個相互抵觸的結(jié)論:“作魔法”雖是封建迷信、主觀唯心主義,屬于宿命論、虛無主義的東西;但是在那個時代,用在那樣的典型環(huán)境下的典型人物身上,是合理的好材料,再找不出更合適的材料來替代,以揭示趙姨娘的陰暗心理、惡毒手段,亦無礙于對其整個形象的塑造。這和書中其他的許多情節(jié)都是無可替代的一樣,確實表明了曹雪芹的高明之處,表明了《紅樓夢》藝術創(chuàng)作方法的獨特、無可比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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