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滂
淚濕闌干花著露,愁到眉峰碧聚。此恨平分取,更無言語空相覷。斷雨殘云無意緒,寂寞朝朝暮暮。今夜山深處,斷魂分付潮回去。
關于這首《惜分飛》,南宋黃昇《唐宋諸賢絕妙詞選》中有這樣一段記載: “元祐中,東坡守錢塘,澤民為法曹掾,秩滿辭去。是夕宴客,有妓歌此詞,坡問誰所作,妓以毛法曹對。坡語座客曰: ‘郡寮有詞人不及知,某之罪也。’翌日折柬追還,留連數日。澤民因此得名。”其實,毛滂受知于東坡,并不以此篇為始。然而這則附會的故事,卻為此詞平添了一段佳話。
這是一首抒寫別離相思之作。上片寫惜別時的情景,下片揣思別后的相思。
“淚濕闌干花著露,愁到眉峰碧聚。”“闌干”,眼淚縱橫的樣子。這兩句,分別化用白居易《長恨歌》里的“玉容寂寞淚闌干,梨花一枝春帶雨”,和張泌《思越人》里的“黛眉愁聚春碧”句,妥帖自然,渾然如同己出。以花朵著露喻美人臉上晶瑩的淚珠,以遠山峰起喻黛眉顰聚之態,意在顯示美人內心的深重愁苦。這一臉部特寫是通過情人凝視的目光而顯現出來的,因而也飽蘊著愛憐痛惜之情。它看似客觀的描敘,實為一種默默的抒情。接下去的“此恨平分取”,是神來之筆。有怨女必有癡男,這一離別的氛圍須有二重唱才能組成。假如說前兩句是畫外旁白的話,那么這一句可說是男主人公深沉的內心獨白。他眼見得心愛的人為離別而摧心大慟,不由得意亂神迷,不知所措,“此恨平分取”,正是他意識到自身存在后從內心發出的沉痛語。是啊,他又何嘗不是愁苦難當呢?或許除了離恨之外,還更多了一份對愛人的痛惜擔憂。他不忍讓心愛的人擔負這沉重的離愁別恨,主動分擔她的痛苦。癡語出于真情,脫口而出,遂成妙諦。“更無言語空相覷”,是一個黯然神傷的場面。鏡頭由女方移到男方,又推成男女雙方痛苦對視的特寫。“更無言語”,是萬語千言無從說起,又似乎不必說也能洞知彼此的心曲,所有的話語這時都顯得多余了。“空相覷”,則又顯得凄然相對,難以為情。這一段寫相別,用沈際飛的話說,是“一筆描來,不可思議”(《草堂詩余正集》)。
下片“斷雨”二句,由景及情,由此刻的心緒來推測別后的寂聊。零落的雨點,飄忽的殘云,如此荒殘之景,正合離人“無意緒”的心境。同時這兩句似又化用宋玉《高唐賦》中神女“旦為朝云,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的故事,“斷雨殘云”,暗喻歡期難再。毛滂和瓊芳,一個宦游四海,一個淪落風塵,他們無視地位的懸殊而傾心相愛,但這樣的結合,畢竟只能是露水姻緣。今日依依惜別,縱然瓊芳一送再送,直至距杭州百里之遙的富陽,但“送君千里,終有一別”,分手的時刻免不了要到來。“今夜山深處,斷魂分付潮回去。”運筆入虛,揣想這別后的第一夜,這痛苦孤獨的離魂,將在夢中隨江潮回到愛人身邊。別后的千般追憶,萬種思量,往往于第一夜最難禁當。《西廂記》“草橋店驚夢”寫張生與鶯鶯分別后,有這樣兩句唱詞: “離恨重迭,破題兒第一夜。”今夜的痛苦只是一個開始,第一夜過了還有第二夜、第三夜,朝朝暮暮,綿綿無期;且不論將來,只眼下這“今夜”便難以禁受。這就翻進一層,將離愁別恨寫到極致。同時江潮有信,斷魂隨潮歸去,亦暗喻愛情堅貞,在痛苦中又有勸慰之意。
秦少游發郴州,反顧有所屬,其詞曰“霧失樓臺”云云。山谷云: “語意極似劉夢得楚、蜀間語。” “淚濕闌干花著露”云云,毛澤民元祐間罷杭州法曹至富陽所作贈別詞也。因是受知東坡。語盡而意不盡,意盡而情不盡,何酷似少游也?乾道間,舅氏張仁仲宰武康,煇往,見留三日,遍覽東堂之勝。蓋澤民嘗宰是邑,于彼老士人家見別語墨跡。(周煇《清波雜志》卷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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