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歌行
高適
【原文】
漢家煙塵在東北,漢將辭家破殘賊[1]。
男兒本自重橫行,天子非常賜顏色[2]。
摐金伐鼓下榆關,旌旆逶迤碣石間[3]。
校尉羽書飛瀚海,單于獵火照狼山[4]。
山川蕭條極邊土,胡騎憑陵雜風雨[5]。
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
大漠窮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6]。
身當恩遇常輕敵,力盡關山未解圍。
鐵衣遠戍辛勤久,玉箸應啼別離后。
少婦城南欲斷腸,征人薊北空回首。
邊風飄飆那可度,絕域蒼茫更何有[7]。
殺氣三時作陣云,寒聲一夜傳刁斗[8]。
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從來豈顧勛[9]。
君不見沙場征戰苦,至今猶憶李將軍[10]。
【注釋】
[1]漢家:漢朝,唐人詩中經常借漢說唐。煙塵:代指戰爭。
[2]橫行:任意馳走,無所阻擋。非常賜顏色:超過平常的厚賜禮遇。
[3]摐(chuāng):敲擊;撞擊。金:指鉦一類銅制打擊樂器。伐:敲擊。榆關:山海關,通往東北的要隘。旌旆:旌是竿頭飾羽的旗。旆是末端狀如燕尾的旗。這里都是泛指各種旗幟。逶迤:蜿蜓不絕的樣子。竭石:山名。
[4]校尉:次于將軍的武官。羽書:緊急文書。瀚海:沙漠。這里指內蒙古東北西拉木倫河上游一帶的沙漠。獵火:打獵時點燃的火光。古代游牧民族出征前,常舉行大規模校獵,作為軍事性的演習。狼山:又稱狼居胥山,在今內蒙古自治區克什克騰旗西北。
[5]極:窮盡。憑陵:仗勢侵凌。雜風雨:形容敵人來勢兇猛,如風雨交加。
[6]腓(féi):指草木枯萎。斗兵稀:作戰的士兵越打越少了。
[7]飄飄:動蕩不安。颯:同“搖”。度:越過相隔的路程,回歸。絕域:更遙遠的邊陲。更何有:更加荒涼不毛。
[8]三時:指晨、午、晚,即從早到晚。陣云:戰場上象征殺氣的云,即戰云。刁斗:軍中夜里巡更敲擊報時、煮飯時用的兩用銅器。
[9]死節:指為國捐軀。節,氣節。勛:功勛。
[10]李將軍:指漢朝李廣,他能捍御強敵,愛撫士卒,匈奴稱他為“飛將軍”。
【作者介紹】
高適(約704—約765年),字達夫、仲武,漢族,唐朝渤??ぃń窈颖本翱h)人,后遷居宋州宋城(今河南商丘睢陽)。唐代著名的邊塞詩人,曾任刑部侍郎、散騎常侍、渤海縣候,世稱高常侍。高適與岑參并稱“高岑”,有《高常侍集》等傳世,其詩筆力雄健,氣勢奔放,洋溢著盛唐時期所特有的奮發進取、蓬勃向上的時代精神。開封禹王臺五賢祠即專為高適、李白、杜甫、何景明、李夢陽而立。后人又把高適、岑參、王昌齡、王之渙合稱“邊塞四詩人”。
【賞析】
《燕歌行》雖用樂府舊題,卻是因時事而作的,這是樂府詩的發展,如果再進一步,就到了杜甫《麗人行》《兵車行》“三吏”“三別”等即事命篇的新樂府了。高適的這首《燕歌行》是寫邊塞將士生活,他是第一個用燕歌行曲調寫此題材的。作者有感于幽州節度使張守珪與奚族作戰打了敗仗卻謊報軍情,作詩加以諷刺。
自唐開元十八年(730年)至二十二年(734年)十二月,契丹多次侵犯唐邊境。開元十五年(727年),高適曾北上薊門。開元二十年(732年),信安王李祎征討奚、契丹,他又北去幽燕,希望到信安王幕府效力,未能如愿。開元二十一年(733年)后,幽州節度使張守珪經略邊事,初有戰功。但二十四年(736年),張讓平盧討擊使安祿山討奚、契丹,“祿山恃勇輕進,為虜所敗”(《資治通鑒》卷二百十五)。開元二十六年(738年),幽州將趙堪、白真陀羅矯張守珪之命,逼迫平盧軍使烏知義出兵攻奚、契丹,先勝后敗?!笆孬曤[其狀,而妄奏克獲之功”(《舊唐書·張守珪傳》)。高適對開元二十四年以后的兩次戰敗,感慨頗深,因寫此篇。
全詩以濃縮的筆墨寫了一個戰役的全過程:第一段八句寫出師,第二段八句寫戰敗,第三段八句寫被圍,第四段四句寫死斗的結局。各段之間,逐步推進,脈理綿密。最末二句,詩人深為感慨道:“君不見沙場征戰苦,至今猶憶李將軍!”八九百年前威鎮北邊的飛將軍李廣,處處愛護士卒,使士卒“咸樂為之死”。這與那些驕橫的將軍形成多么鮮明的對比。詩人提出李將軍,意義尤為深廣。從漢到唐,悠悠千載,邊塞戰爭何計其數,驅士兵如雞犬的將帥數不勝數,備歷艱苦而埋尸異域的士兵,更何止千千萬萬!可是,千百年來只有一個李廣,怎不教人苦苦地追念他呢?
全詩氣勢暢達,筆力矯健,經過慘淡經營而至于渾化無跡。氣氛悲壯淋漓,主意深刻含蓄。全詩處處隱伏著鮮明的對比。從貫串全篇的描寫來看,士兵的效命死節與漢將的怙寵貪功,士兵辛苦久戰、室家分離與漢將臨戰失職,縱情聲色,都是鮮明的對比。而結尾提出李廣,則又是古今對比。全篇“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二句最為沈至”(《唐宋詩舉要》引吳汝綸評語),這種對比,矛頭所指十分明顯,因而大大加強了諷刺的力量。
《燕歌行》不僅是高適的“第一大篇”(近人趙熙評語),而且是整個唐代邊塞詩中的杰作,千古傳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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