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凝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闌干處,正恁凝愁。
柳永寫別情的詞,也是很出色的。這首開始以“對”字領起,寫雨后的江天,清澈如洗。詞句極洗練,而又大氣磅礴。“漸霜風”三句,再以“漸”字領起,直貫而下,寫風緊殘照之關河樓頭,境界綺麗而悲壯,聲響尤其動人,難怪蘇軾嘆為“唐人佳處,不過如此”。(趙令畤《侯鯖錄》引)有一些宋詞可與唐詩比美,而柳永更是代表作者。“是處”兩句,跌到眼前近景,嘆息萬物凋殘。“惟有”兩句再蕩開,寫江流之無語東流,人也沉默隱憂。上片全系寫景,惟景中含情,寄寓離別之思。換頭后即景抒情,大開大合,呼應、問答、對照,各種手法運用自如。“不忍”與“望故鄉”兩句,前呼后應。“嘆年來”與“何事”句,自問自答。“想佳人”兩句與“爭知我”兩句,兩相對照。一層深入一層,一步緊接一步,在章法上是這樣密接而又宕開,其中有些句子的領字,如“不忍”、“望”、“嘆”、“想”、“誤”、“爭知”,均貼切異常。而其中“想佳人妝樓凝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從藝術構思上是以杜甫的《月夜》思家的“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的手法,從對方寫。而句子又沿用謝朓的《之宣城郡……》“天際識歸舟”句,然加上了“誤幾回”,使意思完全相反,句子更為靈動。“爭知我,倚闌干處,正恁凝愁”,又想到自己,然后戛然而止。
梁啟超說到這首詞,曾云: “飛卿詞‘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此詞境頗似之。”這詞的上下片前后情景,確實具相映交輝之美,于壯麗的景色中含有無限柔情。其首尾之呼應,尤在有形無形之中。如末尾之“倚闌干處”是把憑欄明寫出來,而開頭之“對瀟瀟暮雨灑江天”所觀之景,實也憑欄所見,唯不寫出欄干字樣而已。這詞的本事原只為離人憑欄見景抒情,而翻騰出來,似乎使江天、關河統為變色,紅綠萬物盡供驅使,統統為情所籠罩。柳永寫離情具有開闊境界,有人曾認為“‘關河冷落,殘照當樓’,即《敕勒》之歌也”(劉體仁《七頌堂詞繹》),這是有道理的。而“紅衰翠減,冉冉物華休”,則具有杜甫《秋興》中“玉露凋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的意境。“杜詩柳詞,皆無表德,只是實說。”(項安世《平齋雜說》)以柳詞與杜詩相提并論,從技巧方面是可以這樣說的。柳永的“長調尤能以沉雄之魄,清勁之氣,寄奇麗之情,作揮綽之聲。”(鄭文焯《大鶴山人詞論》)在這首詞里也表現得很充分。柳永不愧為慢詞的奠基人,開創了長短句式格律詩的新局面,在中國詩史上具有崇高的地位。
東坡云:世言柳耆卿曲俗,非也。如《八聲甘州》云: “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此語于詩句不減唐人高處。(〔宋〕趙令畤《侯鯖錄》卷七)
詞有與古詩同妙者。如“問甚時同賦,三十六陂秋色”(姜夔《惜紅衣》,即灞岸(王粲《七哀詩》)之興也。“關河冷落,殘照當樓”,即《敕勒》之歌也。(〔清〕劉體仁《七頌堂詞繹》)
風韻蒼涼,雖令太白、飛卿執筆,亦不過如此,即杜少陵“今夜鄜州月”之意。(陳廷焯《云韶集》評)
情景兼到,骨韻俱高,無起伏之痕,有生動之趣,古今杰構。耆卿集中,僅見之作。“佳人妝樓”四字連用極俗,擇言貴雅,何不檢點如是,致令白璧微瑕。
(陳廷焯《詞則·大雅集》評)
長調自以周、柳、蘇、辛為最工。美成《浪淘沙慢》二詞,精壯頓挫,已開北曲之先聲。若屯田之《八聲甘州》,東坡之《水調歌頭》,則佇興之作,格高千古,不能以常調論也。(王國維《人間詞話》〔刪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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