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讀《孟嘗君傳》(1)
世皆稱孟嘗君能得士,士以故歸之(2),而卒賴其力以脫于虎豹之秦(3)。
嗟乎! 孟嘗君特雞鳴狗盜之雄耳(4),豈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齊之強(5),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6),尚何取雞鳴狗盜之力哉?夫雞鳴狗盜之出其門,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注釋〕(1)《孟嘗君傳》: 指《史記·孟嘗君列傳》。孟嘗君,戰國時齊公子,田氏,名文,號孟嘗君,封于薛(今山東省滕縣南)。(2)歸:投奔。語出《史記·孟嘗君列傳》: “士以此多歸孟嘗君。” (3)虎豹之秦:語出《史記·蘇秦列傳》: “夫秦,虎狼之國也。”孟嘗君出使秦國,被拘留,賴雞鳴狗盜之徒幫助而脫身。(4)特: 只不過是。雄:首領。(5)擅齊之強: 擁有齊國強大的力量。(6)南面: 面向南,表示至尊地位。
〔鑒賞〕《讀〈孟嘗君傳〉》是王安石寫的一篇史評。這是一篇極精彩的駁論文章,詞氣凌厲,一氣貫注,勢如破竹地駁倒了 “孟嘗君能得士”的傳統說法。我們可以從以下三方面領略其文章的高妙。
一,高屋建瓴的政治家的眼光。這篇文章的精彩之處首先在于作者用政治家的眼光評判歷史人物,看問題的立腳點相當高。傳統的觀念認為孟嘗君能得士,王安石就把歷史人物放到他活動的歷史時代去觀察。戰國時代七雄相爭,各國的掌權者所營謀的都是為自己的國家一爭生存,二爭發展。各國統治者(包括一些著名的“公子” )養士都是為著這一目的。當時秦的國力最強,并吞六國是其一貫的國策,因而六國的主要任務是“制秦” 。王安石從養士能否“制秦”的高度,也即養士是為國還是為己的高度觀察問題,抓住了孟嘗君的要害,看到他的所作所為只是狗茍蠅營,不配稱為得士。作者并未糾纏于具體事件,而是從大處著眼。他在《答司馬諫議書》中說: “蓋儒者所爭,尤在于名實。”在《讀〈孟嘗君傳〉》中他也運用了這一檢驗名實是否相符的駁論戰術,從孟嘗君所得是否為士這一角度攻破缺口。他尖銳地指出:“擅齊之強,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雞鳴狗盜之力哉?”事實確是如此。齊是東方大國,管仲曾輔佐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 ,成為霸主。齊桓公可以說得一士而成霸業。其后,秦昭王十九年田齊與秦國并稱東、西帝,齊秦成為雌雄之國。孟嘗君任齊湣王相,如能奮先世之遺烈,不僅可以繼續增強齊之實力,而且可以 “南面制秦” ,成就帝業。以孟嘗君權勢之重,養士之多,如得一真士,不難如此。但事實竟不如此。孟嘗君是一個目光短淺的人物,根本沒有南面制秦的志向和膽略。他所追求的只是好客的虛名和一己的私利。門客三千,不過濫竽充數,其中沒有為脅迫楚王簽定縱約的毛遂式的辯士,沒有在戰斗中率三千敢死士赴戰卻秦軍三十里以存邯鄲的李同式的門客,沒有慷慨獻出生命和力量以助魏公子救趙的侯嬴、朱亥那樣的義士勇夫,沒有在關鍵時刻說服信陵君離趙返魏保衛國家的毛公、薛公之徒。他收養的門客中最杰出者不過是為他“焚券市義” ,營就三窟的馮諼。一些門客所能有助于他的不過是幾次使他免于危難。孟嘗君著意經營的是他的薛邑,一生對國家沒有什么建樹。更有甚者,他為了鞏固自己的權勢,不惜背叛、損害自己的宗國。例如,為了排擠從秦國來的呂禮,他致書秦穰侯魏冉,勸其說服秦昭王出兵伐齊; 齊王要罷他的相,他就跑到魏國,任魏昭王相,聯合秦、趙、燕,攻破自己的父母之邦。這樣一個智術短淺的人物,怎能稱得上得士呢?宋謝枋得《文章軌范》評此文說: “一篇得意之處,只是 ‘擅齊之強,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雞鳴狗盜之力哉? ’先得此數句,作此一篇文字。”說王安石執筆時先得警句,后敷衍成文,未必盡然。但,這一句確系全文之核心,一篇之警策。王安石正是因為有著這種高屋建瓴的政治家的眼光,才能睥睨千古,破除世人對孟嘗君的盲目崇拜。
二,大刀闊斧的氣勢和層層轉折而又一氣貫注的筆力。《讀〈孟嘗君傳〉》篇幅雖短,卻層層轉折,層層緊逼,一氣貫注,具有勢如破竹的力量。全文共四個長句,講了四層意思。第一句開門見山,揭出世人的論點,作為批駁的對象: “世皆稱孟嘗君能得士,士以故歸之,而卒賴其力以脫于虎豹之秦。” 以下三句即對這一論點逐一批駁。第二句以“嗟乎”領起,感情色彩極為濃厚,既對世人囿于傳統之見,人云亦云地一味贊頌表示遺憾,發出不值一駁的慨嘆,也對孟嘗君的名不副實表示鄙夷。緊接著作出判斷: “孟嘗君特雞鳴狗盜之雄耳,豈足以言得士! ”此句針對世人看法的第一部分“孟嘗君能得士”而發,把田文的門客概括為雞鳴狗盜,與士這一概念應有的內涵劃清了界限,而孟嘗君只不過是一伙雞鳴狗盜的頭領而已。這樣的人哪里談得上“得士”?此句以判斷句發端,以反詰句收住,力重千鈞。第三句換了角度,從假設的反面來論證: “不然,擅齊之強,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雞鳴狗盜之力哉? ” 此句針對世人言論的第三個部分“卒賴其力以脫于虎豹之秦”而發。齊國的國力在孟嘗君為相的時期每況愈下,失去了可以左右天下形勢的力量,反被秦所制,孟嘗君養士三千,終生無所建樹,實在徒具虛名。“士”并沒有輔佐他抗衡和制服強秦,只是救助他從秦的虎口中逃得一條活命,世人卻以這一故事作為他“得士”的依據,實在可笑又可憐。王安石不從正面揭露、批駁,卻從反面著筆,從“制秦”的高度立論,從孟嘗君應該做到、可以做到卻沒有做到這一角度分析,駁“得士”論。“得一士”即“可以南面而制秦”,不無夸張,卻有力地說明了雞鳴狗盜不配稱士。第四句再次變換角度,從真正的士之所以不歸附孟嘗君的原因來論證孟嘗君沒有“得士” :“夫雞鳴狗盜之出其門,此士之所以不至也。”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孟嘗君作為雞鳴狗盜之雄收養了這么一批狗偷鼠竊的貨色,主客沆瀣一氣,膽識才略之士哪個還愿來呢(司馬遷嘗云: “孟嘗君招致天下任俠、奸人入薛中。”俠與盜實際是難分的)?此句針對世人言論中的第二個部分“士以故歸之” 而發,從而堵住了 “得士”論的最后一個口實。以上三層,一正,一反,一合。正,是正面劃清雞鳴狗盜與士的界限,說明孟嘗君得的不是士;反,是從反面假設孟嘗君真得士,將會出現的相反情況,以證明孟嘗君未得士; 合,是從士不可能歸附雞鳴狗盜之雄,說明孟嘗君不可能得士。每一層都從一個新的角度分析問題,大刀闊斧,層層轉折。雖然層與層之間跳躍很大,但后一層都是前一層的推進、補充和深化,故而又層層緊逼,不減一氣貫注的凌厲之勢,倒是更增加了所向披靡的雄辯之氣。
三,嚴密的邏輯方法。論說文的理論力量除了決定于觀點的正確、理由的充足之外,還得力于嚴密的邏輯方法。本文首先在概念的內涵上與敵論劃清界限。這是王安石常用的方法,在《答司馬諫議書》一文中表現得最突出。王安石針對司馬光橫加給他的種種罪名,首先辨清“名實”,以變法的實際與司馬光的概念不符,干凈痛快地駁倒了司馬光的攻訐。在《讀〈孟嘗君傳〉》中他是暗用了考校名實的辦法,劃清了士與雞鳴狗盜之輩的界限。作者雖然沒有明確地為士下定義,但從“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可以看出,王安石所理解的“士”有嚴格的確定的內涵,而且在全文中始終保持了一致。守住了這一內涵,就能居高臨下,力破陳見了。其次,是運用矛盾律,并貫徹全篇,使論證縝密嚴謹,無懈可擊。本文共四句話,除第一句引述世人之論外,后三句都是復句,并且都是前一個分句肯定,后一個分句否定。這三句中都把士與雞鳴狗盜之輩對舉,肯定其雞鳴狗盜的性質,否定其士的屬性,是非就涇渭分明,毫不含糊了。再次是句式有變化。三句話中都用了矛盾律,卻不單調、呆板,這是由于語句錯綜:在第二、第四句中,先寫雞鳴狗盜,后寫士; 在第三句中相反,先言士,后言雞鳴狗盜。另外,所用句式也有變化,二、三句用反詰句收結,如引弓搭箭,吊起文氣,最后一句用判斷句,以“也”字結尾,文氣如開閘放水,一瀉千里,又如駿馬注坡,直下而不可遏止,顯得氣勢異常充沛。這些都是值得我們借鑒、學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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