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白居易
厚地植桑麻, 所要濟生民。
生民理布帛, 所求活一身。
身外充征賦, 上以奉君親。
國家定兩稅, 本意在憂人。
厥初防其淫, 明敕內外臣:
稅外加一物, 皆以枉法論。
奈何歲月久, 貪吏得因循;
浚我以求寵, 斂索無冬春。
織絹未成匹, 繅絲未盈斤;
里胥迫我納, 不許暫逡巡。
歲暮天地閉, 陰風生破村;
夜深煙火盡, 霰雪白紛紛。
幼者形不蔽, 老者體無溫。
悲端與寒氣, 并入鼻中辛。
昨日輸殘稅, 因窺官庫門:
繒帛如山積, 絲絮似云屯;
號為羨余物, 隨月獻至尊。
奪我身上暖, 買爾眼前恩。
進入瓊林庫, 歲久化為塵。
〔厚地〕大地。語出《后漢書·仲長統傳》“高天厚地”。〔理〕治,制作。唐人因避唐高宗李治諱,改“治”為“理”。〔厥初〕其初,開始。〔浚(jun)〕榨取。〔里胥〕即里正。唐制,一百戶為里,設里正,掌管督察及賦役等事。〔逡巡〕徘徊不前。這里指遲延。〔霰(xian)〕雪珠。〔悲端〕悲緒。語出《梁書·明山賓傳》:“追憶談緒,皆為悲端,往矣如何!” 〔繒帛〕絲織物的總稱。繒音增(zeng)。〔瓊林庫〕皇帝收藏私人貢物的倉庫名。
元和五年(810)前后,詩人白居易創作了《秦中吟十首》這一組詩。這組詩,一題一事,一事一議,揭示了勞動人民的疾苦,諷刺了社會政治的黑暗,是作者“為時而作”的諷諭詩的代表性作品之一。《重賦》是其中第二首。
唐代初期,賦稅制度是采用租(糧谷)、庸(力役)、調(布帛)法,“有田則有租,有身則有庸,有戶則有調”。中唐以后,由于社會的動蕩,戶籍廢壞,戶口和田產都無法查核,賦稅制度相當混亂。唐德宗建中元年(780),根據楊炎的建議,改用“兩稅”法,將租、庸、調三者合并而統一只收錢帛,每年分夏、秋兩季征取,稅收的多少根據丁戶的貧富情況而有所不同,“二稅外輒率一錢者,以枉法論”(參見《資治通鑒》卷二二六)。“兩稅”法的實行,在一定程度上糾正了開元、天寶以來賦稅混亂的局面,對維持農民的生活和稅收的穩定起過積極的作用。但是,后來隨著藩鎮割據的加劇,國家戰事的頻仍,各種雜稅又多起來了。到九世紀初葉,也就是《重賦》這首詩的寫作年代,廣大勞動人民已被沉重的賦稅壓得喘不過氣來。當時皇帝為了自己的揮霍享樂,除國庫以外,還另設私庫,專門儲藏群臣貢奉的財物。許多地方官僚為了升官加祿,巧立名目,在正稅之外,以“羨余”的名義,向皇帝進貢。在各級官僚的層層壓榨下,勞動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詩人痛恨這黑暗的社會現實,他站在同情勞動人民疾苦的立場上,要求恢復“稅外加一物,皆以枉法論”的“兩稅”制度,嚴懲那些“浚我以求寵,斂索無冬春”的貪官污吏。在中國文學史上,關心民生疾苦,為人民鳴不平,作為一條現實主義的紅線,充分反映了封建士大夫“達則兼濟天下”的善良愿望和宏偉志向。白居易繼承了《詩經》、漢樂府以至陳子昂、杜甫等的現實主義傳統,提出了“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與元九書》)的創作綱領,寫下了許多“但傷民病痛,不識時忌諱”(《傷唐衢二首》之二 )的諷諭詩篇。《重賦》就是這類詩中著名的一首,它放射出白居易詩歌現實主義的光芒,所以,后人把這首詩稱作“杜甫《石壕吏》之嗣音”(《唐宋詩醇》)。
白居易詩歌的語言特色,是通俗易懂,深入淺出。《重賦》這首詩不事雕琢拼湊,下筆自然,明白如話,作者對民生疾苦的不平和對貪吏的憎恨溢然于表。詩人的這種藝術風格,是千錘百煉的結果,“老嫗解詩”的傳說已成為詩壇美談,而宋朝有位詩人看到了白居易的手稿,說“真跡點竄,多與初作不侔”(《唐音癸簽》),也正說明了他創作的嚴謹。在藝術手法上,《重賦》運用對比的方法,揭示了下層社會的不幸和上層社會的無恥。在這首詩中,詩人描繪了敲詐勒索的貪吏和安分守己的百姓(“我”)兩類人物形象。“浚我以求寵,斂索無冬春”,寫出了貪吏為了自己升官得寵,殘酷搜刮老百姓的丑惡嘴臉,而“織絹未成匹,繅絲未盈斤;里胥迫我納,不許暫逡巡”,則把善良的百姓(“我”)的無可奈何的情狀淋漓盡致地刻畫出來了。在寒風凜冽、白雪紛飛的冬夜,一方面“幼者形不蔽,老者體無溫”,勞動人民在死亡線上掙扎,另一方面,官府“繒帛如山積,絲絮似云屯”,百姓辛辛苦苦創造的財物卻被任意糟蹋,腐爛而化為塵土。詩人控訴貪吏的罪行:“奪我身上暖,買爾眼前恩。”這鮮明的對比,表達了作者強烈的不平和憤怒,具有極強的藝術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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