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賀·感諷(其一)》原文與賞析
李賀
合浦無明珠,龍洲無木奴。
足知造化力,不給使君須。
越婦未織作,吳蠶始蠕蠕。
縣官騎馬來,獰色虬紫須。
懷中一方板,板上數(shù)行書。
“不因使君怒,焉得詣爾廬?”
越婦拜縣官:“桑牙今尚小。
會待春日晏,絲車方擲掉。”
越婦通言語,小姑具黃粱。
縣官踏飧去,簿吏復(fù)登堂。
“感諷”大抵為世事而發(fā),見有不平,以詩“鳴”之。這篇旨在抨擊苛政,反映民眾疾苦。李賀集中此類詩甚少,但都寫得很出色。例如《老夫采玉歌》,差不多字字是血,催人淚下。這篇圍繞征輸苛繁的事實,畫出官吏貪暴的嘴臉。揭露深刻,鞭撻有力,與那些冷艷奇詭的詩相比,別有一種風(fēng)致。這說明李賀詩歌創(chuàng)作的路子較寬,能夠“量體裁衣”,選擇不同的表達(dá)方式處理不同的題材。
詩的前四句展示的是呻吟著的土地和畸形的貧乏合浦(古郡名,在今廣東省境內(nèi))原是盛產(chǎn)明珠的寶地,如今竟然無明珠可采、可售;龍洲(即龍陽洲,在今湖南省境內(nèi))舊多甘桔,古人稱甘桔為“木奴”,意思是可賴以發(fā)家致富。但目下的景況是: “木奴”全都夭折了,到處是一片荒涼。詩人選擇的這兩個地區(qū)十分典型,它們各有其珍貴而豐富的自然資源,本來是取用不盡、受益無窮的,由于官府的無饜求索,遭到毀滅性的破壞,殷實之地結(jié)果成了赤貧之區(qū),老百姓生活的困苦不言可知。這樣寫,就表達(dá)方式而言,帶有明顯的夸張色彩,而從揭露事物本質(zhì)的深刻性來說,它無疑是最佳選擇,腐敗政府對國家和人民的危害性,被濃縮放大成“特寫鏡頭”置于讀者的眼前,因而無可遁形。“足知造化力,不給使君須”,用近似“理解”的語氣來談官吏的貪得無饜,批判中包含著嘲諷,愈覺深沉有力。
從第五句起采用白描手法,具體展示官府橫征暴斂,百姓痛苦不堪的場面: 此時春蠶尚小,遠(yuǎn)未到繅絲織作季節(jié),縣官和簿吏就相繼登門索取賦稅來了。縣官既兇狠又狡獪,“獰色虬紫須”,活畫出他那副猙獰丑惡的面目。“獰色”二字配搭得奇而妙,包含著氣色和表情、外貌和品質(zhì)。形容胡須的“虬”和“紫”,一指形,一指色,畫皮畫骨,入木三分。以上揭示的是其可怕的一面,還有可鄙的一面,那就是在脅迫壓榨的同時花言巧語,為自己開脫。“不因使君怒,焉得入爾廬?”他赫然出示征賦的文書,說是奉刺史(知府)之命而來,并非出于己意。而從他來時露出一臉兇相和飽餐一頓方肯離去的行為看,除了油滑之外,他和貪暴的刺史并沒有什么不同。這里的自我開脫中,不無虛偽成分。上下勾結(jié),狼狽為奸,可說是官場的一大特色。
面對縣官的催逼,農(nóng)婦陳述困難,懇求寬限。她的話雖然簡短,卻極沉痛,極有力,真實地表達(dá)了她的生活和心情: “桑牙今尚小。會待春日晏,絲車方擲掉。”此時養(yǎng)蠶剛剛開始,無絲可賣,無絹可輸,是盡人皆知的常識。這位前來催索的官老爺,明明知道,卻不體諒民情,同他說理,無補于事,所以農(nóng)婦只約略申明無法從命的緣由,這是對方所無法反駁的。
末四句中的前二句寫婦姑二人熟練地互相配合,一“通言語”,一“具黃粱”。顯然,應(yīng)付官府的勒索,她們習(xí)以為常。兩人忙碌一場,總算把縣官打發(fā)走了。“縣官踏飧去”,“踏飧”二字含有大口嚼食,叭噠有聲的意思。作者如實寫來,似不經(jīng)意,卻使其人貪吃貪喝、狼吞虎嚥的可鄙嘴臉躍然紙上。他實際上是在用自己的行動拆穿自己的謊言,這是富有諷刺意味的。清人王琦說: “彼(指縣官)卻又推卸,以為使君符牒致然,似乎不得已而來者。果爾,言語既畢,即當(dāng)策馬而去,乃必飽飧,不顧兩婦子之拮據(jù),為民父母者固如是乎?”末句用疑問語氣表達(dá)明確的判斷,措語婉而感慨深,頗耐人尋味。
縣官剛打發(fā)走,簿吏又找上門來。對于這班接踵而來的催科官吏,既要用言語應(yīng)付,又要備酒食款待,而這戶人家不見男丁(想來是服徭役去了),應(yīng)門的是兩個女子,精力有限,財力物力更加匱乏,盡其所能,傾其所有,也無法使他們饜足。況且又處在水無明珠,地?zé)o“木奴”,連地皮也被刮光的環(huán)境里,又哪里有計可施哩! “二月賣新絲,五月祟新谷” (聶夷中《傷田家》),用這樣但求應(yīng)急,不顧后果的辦法,也難以換取眼前的暫時安寧,因為政府的勒索是永無休止的,那魚貫而來的官吏就使你應(yīng)接不暇,又哪有時間和精力去發(fā)展生產(chǎn)呢?
詩歌寫到“簿吏復(fù)登堂”便戛然而止,因為有縣官可鑒,簿吏的作為不言可知。一個“復(fù)”字引出一條悠悠不盡的苦難長河來,進(jìn)一步揭示苛捐雜稅及其它額外盤剝給勞動人民帶來的深重苦難,感情凝重,意味悽愴。
這首詩的表現(xiàn)手法以敘述為主。除“足知造化力,不給使君須”二句外,全是敘述的語言。但敘中有議,準(zhǔn)確地說是以敘代議,所以批判“催科不時” (王琦語),“苦征輸之?dāng)_” (曾益語)的題旨明朗而又深刻。在行文上還有個突出的特點,就是“洗盡鉛華”。這和李賀集中多數(shù)詩篇冷艷詭譎的風(fēng)格成了鮮明的對比。全篇幾乎無一詞一句柔弱拖沓。象詩歌開頭和結(jié)尾,語約意豐,勾畫出的物像和人像極為典型,所含社會內(nèi)容也極深刻。總之,它簡潔雋永的語言和嚴(yán)肅深刻的題旨和諧一致,因而美感和教育作用兼具。
上一篇:《杜牧·感懷詩一首》原文與賞析
下一篇:《杜甫·晝夢》原文與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