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博《泰山錄》原文與賞析
邵博
客有云: 昔罷兗州掾曹,與一二友人祠岱岳,因登絕頂。行四十里,宿野人之廬; 前有藥灶,地多鬼箭、天麻、玄參之類。約五鼓初,各杖策而東,僅一二里,至太平頂。叢木中有真廟東封壇遺址。擁褐而坐,以伺日出。久之,星斗漸稀,東望如平地,天際已明,其下則暗。又久之,明處有山數峰,如臥牛、車蓋之狀。星斗盡不見。其下尚暗。初意日當自明處出,又久之,自大暗中日輪涌出,正紅色,騰起數十丈。半至明處卻半有光,全至明處即全有光。其下亦尚暗。日漸高漸辨色,度五鼓三四點也。經真廟帳宿之地,石上方柱窠甚多。又經龍口泉,大石有罅,如龍哆其口,水自中出。又經天門、十八盤,尤聳秀。北眺青、齊諸山,可指數。信天下之偉觀也。
這篇精萃的短文選自宋代邵博的 《聞見后錄》,用不到300字的篇章,極其精練、生動地描繪了泰山日出的奇觀。尤為難得的是作者并沒有身歷其境,只聽了客人的介紹,然后補充以自己的想象,從而寫成了此文。當然作者并非完全鑿空臆造,他對泰山日出的景象早就心向往之。在《聞見后錄》卷九,記述他曾親手鈔錄過 《東觀漢記》,而東觀漢記中關于漢武帝、光武帝封泰山的盛況都有記述。而在作者生活的當世,宋真宗大規模地搞封禪泰山的活動,也不能不給他留有印象; 因此,關于泰山日出的奇景,在作者的心目之中當早已醞釀成為具體的而又瑰奇的影象。現在再聽一位身歷其境之人的口講指畫,這形象便從筆底活靈活現地涌現出來了。俗話說: 看景不如聽景。這說法還是很有道理的。要欣賞客觀世界中大自然的瑰麗,必須有一副卓越的審美眼光,胸中還要有相當的文化知識的積累; 否則,即令美景當前,也未必能領略到大自然的妙境。正所謂眼前有景道不得。
文章之開頭處曰:“行四十里,宿野人之廬”。僅用九個字寫登山的過程。這是作者高明之處。因為他并非親自登覽,描寫的重點也不在此,所以對于上山過程,便只用了九個字帶過,可謂惜墨如金之筆。接下去寫投宿的人家時,卻突出了“藥灶”、“鬼箭”、“天麻”、“玄參”等細節,這就是善作文者的“搜間傳神”、“頰上添毫”的妙筆了。泰山自南天門以上,稱為天街,舊時的天街很荒涼,叢莽怪石中有幾處茅檐石壁的居戶。在這樣的地方,投宿于這樣的人家,目睹主人在藥灶前煎煮炮治鬼箭、天麻、玄參……之類的藥物。—— 《本草經》云: 鬼箭可以益氣力、輕身、長壽;天麻,據《東坡雜記》云: 服之不獨去病,還可以保真延年; 玄參更是道家常用的仙藥。此時此地,看到這樣一些東西,主人是何等樣人物,不是呼之欲出了嗎,而讀者讀至此處,不禁也隨著作者的彩筆之描繪,恍如身入仙境了。
從“約五鼓……”至“以伺日出”為觀日出的準備階段。其記述是逼真的,泰山頂上高寒,即令是三伏天,太平頂的早晨也非常冷。“擁褐而坐”四字極傳神。“久之,星斗漸稀”以下至“其下尚暗”一段文字,描寫日出之前的自然景觀的變化,一如親見。蓋泰山山頂的氣象變化瞬息萬千,尤以云嵐變幻為奇,所以泰山八景中的第一景便是“岱岳朝云”。文中所寫的“東望如平地”者,便是太平頂以東深谷中的云海。“天際已明”則是遠景,“其下則暗”乃是近景。作者摹情狀物的筆墨,模山范水的功力誠可以直追馬第伯《封禪儀記》文之高妙了。
“初意日當自明處出”一語,是文筆搖曳、跌宕處。第一次登岱觀日出的人,望見東方天際已明,以為太陽一定從那里出來; 然而,出乎意料之外,太陽偏偏從大暗處涌出。這樣的寫法,使日出這樣一件簡單而又平常的事,卻有了情節變化。一個“涌”字,極生動地表現了泰山觀日出所見的奇處。因為是在溟溟濛濛的“大暗”中突然地跳出了一輪旭日,所以傳說在泰山上所看到的日出景象,是東方海面上日出的情景。其實泰山海拔只有1545米,站在這樣的高度,以肉眼的視力是不可能見到東方海面上日出的景致的。由于岱頂以下云氣的映照,使山頂所見的旭日好象是從大海的波濤中涌出的一樣。清人姚鼐在《登泰山記》 中描寫說:“日上,正赤如丹,下有紅光,動搖承之,或曰: 此東海也。”用了20個字,也只能給讀者一個“或曰”的結論,從這個角度看來,就不如邵博這個“涌”字用得簡練而準確了。日之初出如涌,繼之則“騰起數十丈”,這個“騰”字也極富有動態。岱頂觀日出與平地不同之處,被作者用“涌”和“騰”這兩個字表現得淋漓盡致。而“半明處卻半有光,全在明處即全有光”的描寫,比上引姚鼐文所寫的尤為精細。這里需要提一下關于“卻”字的解釋問題。一般講這“卻”字為副詞,表示轉折的意思。然而此處文意實無轉折。“卻”字可釋為動詞,有“止”的意思,引申其義則是指朝陽的放射著耀眼的金光的部分,暫被停滯于處在明處的那個半輪; 朝陽還在不停地上升,終于整個日輪都大放光明,這樣描寫泰山日出的奇觀,更加刻畫入微。另外,“日漸高漸辨色”的“辨”字,或作“變”。意謂太陽升高以后改變了顏色。其實,太陽升高之后顏色改變了,是在平地也可以看得到的現象,為文尚簡潔的邵博絕不會為此而浪費筆墨。今據文淵閣本《聞見后錄》校作“辨”字,乃是指時間的推移。太陽升高,周圍的景色漸漸可以分辨清楚了,也就是可以下山的時候了。由此向下,直至結尾,乃轉而描寫下山的過程。下山過程的描寫,也不是按通常的行程順序寫來的,只是抓住了幾件值得一書的聞見,用疏筆淡淡地加以點染。
自“經真廟帳宿之地……”以下至于結尾,作者一共寫了四處景觀。其一為御帳坪。宋真宗趙恒于大中祥符元年 (1008) 十二月封泰山,其帳宿之處今名百丈崖,一稱御帳坪,平坦的大石上留下許多方柱窠,現在仍然可以看得見。其二為龍口泉。泰山龍口泉有二,一曰大龍口泉,一曰小龍口泉,從文章描寫的景狀來看,當是小龍口泉。其三為天門十八盤,十八盤地處幽谷,東邊是飛龍巖,西邊是翔鳳嶺,皆高崖峻峭,故作者用“尤聳秀”三字來形容之。小龍口泉地處御帳坪之下,而御帳坪又處于天門十八盤之下,所以作者并非按下山的路程來敘寫。而至結尾處或又用“北眺青、齊諸山可指數。信天下之偉觀也”作結。自天門以下已至山陽,是無法北眺的。此處作者乃是用倒敘的筆法,回記在山頂遠眺時所見,用這“一覽眾山小”的第四個景觀來作文章的結尾,使這篇短文結束得警策有力,造成了一種回環、跳蕩的藝術效果,文有盡而意有余,令讀者低回難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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