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經典文章賞析·王安石《讀孟嘗君傳》原文|注釋|賞析
王安石
世皆稱孟嘗君能得士,士以故歸之,而卒賴其力以脫于虎豹之秦。嗟乎!孟嘗君特雞鳴狗盜之雄耳,豈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齊之強,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雞鳴狗盜之力哉?夫雞鳴狗盜之出其門,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王安石的《讀孟嘗君傳》是一篇讀史雜論。歷來以短小別致、出語驚人而著稱。全文僅有四句話,八十八字,卻“語語轉,筆筆緊”,波瀾層迭。通篇以其立意深邃獨到、析理顯豁中肯、文辭駭俗震世而成為“千秋絕調”,至今仍被譽謂“文短氣長”的典范。
古人讀書,尤其是讀史傳一類的典籍,喜作批點評注。每每在已有定說定論的字里行間,留下了自己的感慨與見解。其中亦不乏為人事之功過曲直作駁難翻案的奇文、至文。《讀孟嘗君傳》即是對“孟嘗君能得士”的傳統觀念作公開的抨擊。王安石以改革家的胸襟和氣質,以政治家的奇思橫溢,以北宋文學家少有的“拗折峭深”、縱橫開合、以氣勢取勝的獨特風格,著力翻“孟嘗君能得士”這一千古定案。短文結構縝密而不露痕跡;題旨脫俗不凡且議論超群;語辭雄健澎湃又一無羈勒,充分體現了王安石行文高屋建瓴的能量和力度。八十八字的短篇在藝術上給予讀者的卻是一種咄咄逼人、一貫到底、不可阻遏的氣勢。真是“文極短而氣極長”,生動地顯示了王安石式的陽剛之美。
論起孟嘗君其人其事,原本流傳久遠。他是戰國時期齊國靖郭君田嬰之子、名文,后受封于薛(今山東滕縣南)。《史記》稱他“招致諸侯賓客及亡人有罪者”,以致門庭若市,對投靠者更能“舍業厚遇之,以故傾天下之士,食客數千人。”他與當時趙國的平原君、魏國的信陵君、楚國的春申君,皆以“好養士”齊名,時稱“戰國四公子”。孟嘗君的故事歷代傳為佳話,其中尤以孟嘗君蒙難困秦,得力于食客的“雞鳴”、“狗盜”之技方得以脫險一節更膾炙人口。世人素以此作為“孟嘗君能得士”的力證。
而王安石正由此處落筆。短文起勢開門見山,首句即立案:“世皆稱孟嘗君能得士,士以故歸之,而卒賴其力以脫于虎豹之秦。”推出世俗的論點準確尖銳,干凈利落。作者的旗幟鮮明,首句著力于立論,語辭連貫;一氣呵成。作者的批駁之意已隱顯于句式與字詞之中。如“皆稱”、“以故”、“卒賴”,“脫”的選用,既是記實敘述,又寓“逆筆”于其內,不由人不去體察三味。首句立論,作者抓住了世俗的千年不移之見,既不改變世人觀點的原意,亦不使它導向荒謬,概述論點簡練之極。“皆稱”一詞含作者心中的無限感慨與不平,且為下文的駁難埋下伏筆。
作者采用的是層層轉折的駁難方法,全篇的四句話,由首句的一立,而順勢以二劈、三駁、四斷,布局合理、緊湊得當,使全篇結構波瀾層迭。王安石此文尤著力于破,以立論為標靶,一破所謂“能得士”; 二破所謂“卒賴其力”; 三破所謂“士以故歸之”。真是層次鮮明,跌宕變化而結構嚴謹統一。“嗟乎! 孟嘗君特雞鳴狗盜之雄耳,豈足以言得士?”二句的劈,筆觸陡然一轉,以“嗟乎”一聲之唱嘆承接文氣,先感慨“皆稱”千年之不公,又嘆吁孟嘗君一生之不濟。語含激憤,或吞或吐,盡在聲聲“嗟乎”之中。而“孟嘗君特雞鳴狗盜之雄耳”更是語出驚人。作者欲翻千古之案,便當頭喝斥以“雞鳴狗盜之雄”,可謂一針見血,一語破的,這一“劈”在結構上使文勢陡起波瀾,而話辭的出人意料,使題旨見出新意。因此,“豈足以言得士?”一句反問,愈顯出有根有據,斬釘截鐵。從“能得士”到“不足以言得士”,世俗的立論,傳統的觀念已被王安石的奇兵突發所駁斥。作者巧妙地以論帶史,使這一劈非常有力。人們稱這是種“橫掃千軍”的寫法。王安石僅僅用了一“特”、一“雄”、一“耳”、連同一聲“嗟乎”,便從正面擊垮了世人的俗見。難怪古人稱贊作者行文“長于掃”,所謂“只下一二語,便可掃卻他人數大段,是何簡貴!” (劉熙載《藝概》)
由此劈而連帶出下文的三句的駁。”不然,擅齊之強,得一士焉,宜可以南而而制秦,尚取雞鳴狗盜之力哉!”“不然”二字,又是一個轉折。正而已劈出“不足以言得士”,這時又從反而論證孟嘗君的沒有得到真正的士,“不然”,何必還得依賴于雞鳴狗盜之徒! 這種背后包抄式的致命一駁,終于使剛才被劈掃得搖搖晃晃的立論倒下了。千百年來,人們多為孟嘗君的食客三千,為二個“雞鳴狗盜”之徒的小技唱贊歌,可是為什么不問一聲:如果孟嘗君門下有一個真正的“士”人,那么再憑著齊國的力量,不是可以堂而皇之地制服秦國,而不是靠著雞鳴狗盜之徒的小技,才得以狼狽地逃回齊國嗎? 世俗之人的眼光終因只見到了小技的一時眩目,而不知從大處去判斷士人的真假。不是真士的雞鳴狗盜之徒充斥于門下,孟嘗君就只有靠他們的小技四處逃竄了。作者以這種分層反駁而層層駁法的不同,使短文各節緊密聯系,變化起伏而氣勢浩大。王安石為文常能發人所未發,三千門客不過是“雞鳴狗盜”之徒,這種見解確是驚俗駭世。然而俗人又回答不出孟嘗君只能逃離秦,而不能制服秦的根本原因,可見孟嘗君自己并不能辯析士人之真假。唯其如此,稱其為“雞鳴狗盜之雄”也就不足為怪了。作者的剖析從事實出發,言之有據。而行文的勁氣直前,既體現了王安石思想能跨越今古,高視一時;又使文氣始終貫一。這種句句警策,層層遞進的結構,形成了一種昂揚的氣勢。經歷了二劈三駁之后的立論,已是答案明析,世俗之見已幾近體無完膚。作者寫三駁一句,用假設論證的手法,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駁斥分外有力。而論辯“雞鳴狗盜之雄”的孟嘗君只能以奸俠小技為標榜,可見其終不能得到真正的士人,自是勢在必然。
但是作者意猶未竟。將結篇的第四句以“斷”收束全文。用“夫雞鳴狗盜之出其門,此士之所以不至也”作斷然結語,斷得堅決,斷得鏗鏘有力,不容置辯。其旨仍在于破“士以故歸之”。至此,首句立論中所有論點都已駁倒。作者推究真正的士不肯歸附孟嘗君的原因,是“雞鳴狗盜”之徒“出其門”。真正的士人羞與孟嘗君及其雞鳴狗盜之徒為伍,可見所謂“好養士”原是徒有虛名,而享譽千年的“孟嘗君能得士”更是不堪劈、駁、斷、析的謬論。文章至此遂推出了孟嘗君由始至終“不能得士”的論斷,而出語峭拔,筆力千鈞。其戛然而止,正止于不可不止之處,頓然令人反思不已。短文雖短,而余味無窮。從篇章的結構來說,結句的斷語巧妙地照應前文“卒賴其力”的世俗之見。在正面的“劈”和反面的“駁”之后,又回首一槍,回筆一斷,使全文整飭,文氣直貫而遒勁。給人以靈巧機敏之感。
為駁難“能得士”的世俗之見,王安石指三千食客為“雞鳴狗盜之徒”,貶“好養士”的孟嘗群亦不過是“雞鳴狗盜之雄耳”。這種大膽突破傳統觀念,議論拔俗超群,語辭犀利震世的識見與氣魄,正是作者以政治家的奇思橫溢、文學家的筆墨神斧,精心熔鑄的力作之本色。王安石“慨然有矯世變俗之志”,身處積貧積弱的北宋,反對因循守舊,力主“改易更革”;在文學上強調“以適用為本”、“務為有補于世而已”。所以他的文章往往針對性、戰斗性極強。《讀孟嘗君傳》正體現了王安石對“士”(即人才)這一概念與階層的見識高超。在作者的眼里只有那些胸懷大志,眼光敏銳,具備經世益時的真才實學者,才是國家所需要的棟梁之才,方能稱為真正的士。力翻“孟嘗君能得士”這一千古定論的案,除了要有剛毅果敢的魄力,更須批駁辯析必能擊中要害。作者正是抓住了對“士”認識的世俗之見,立足于“起民之病,治國之疵”,在不到百字之文的短篇中,對流弊千年的儒學陋見、世人之俗攻擊非難,“為游說之士,痛下針砭”(《古文筆法百篇》)。其文要言不煩,見識新穎,剖析深刻、氣勢磅礴,而文筆峭拔、簡捷犀利,不愧為傳世佳作。
《古文觀止》稱此篇“文不滿百字,而抑揚吞吐,曲盡其妙。”此文出而行世,即歷代評家蜂起,每每贊不絕口。所謂“寥寥數言,而文勢如懸崖斷壁”,“寥寥短章之中,凡具四層轉變”,“轉折有力,首尾無百余字,嚴勁緊束”,“此乃短篇中之極則”(均引自《唐宋文舉要》甲編卷七)。可見“文短氣長”果然是此文的最大特色。王安石為文歷來求簡捷暢達,所謂“篇無余語、語無余字,往往束千百言,十數轉于數行中”(《王荊公年譜考略》) 體現了作者語言高度凝練的風格。首句的“皆稱”、“以故”、“卒賴其力”,語詞概括力極強,而“特”、“雄”,以及“特……豈”、“宜可……尚取”的反問句式,既簡潔又生動。其中,唯以在僅有的八十八字中卻三次出現“雞鳴狗盜”一語,頗見作者的匠心。第一次直接將孟嘗君歸為“雞鳴狗盜之雄”,出語奇特而力破“能得士”; 二用旨在駁其“卒賴其力”; 三回點明真士之不來,揭露“士以故歸之”的實質。三次妙用,各有意旨。且語辭形象概括,言簡意賅,既省卻筆墨,又使行文抑揚頓挫,瑯瑯上口,三處用得各在其位,“舍此語而無它”,所以并不覺累贅重復,反給人以清新、深刻之感。“雞鳴狗盜”四字因此而以成語流傳,可見其生命力。僅以《讀孟嘗君傳》而論,作者能在尺幅之內,筆行千年萬里,文起滾滾波濤; 更兼“語語轉、筆筆緊”,跌宕變化,確實是難能可貴。可見后人稱王荊川是短章圣手當不為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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