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臣《游燕子磯記》原文與賞析
宗臣
余讀金陵諸記,其東北蓋有燕子磯云。
今年丁巳,余出參閩省。道金陵,與太醫(yī)沈君,并輿而北,蓋二十里,至觀音門。門者列戟已出。稍北,道市橋,又折而西,登清江道院,少憩。院人啟漢壽亭侯祠,由右扉入,至水云亭。亭揭“天空海闊”,蓋前尚書湛公筆云。已前俯欄,則長江浸牖矣。又北,登祠謁侯,徘徊嘆曰:“此地非此君誰當(dāng)哉!”稍北,則所謂燕子磯者在焉。磯上有亭,更上又有亭,揭曰“俯江”。亭中群豎,裸臥內(nèi)風(fēng),惡之輒走。與沈君解衣坐磯上,是日西風(fēng)稍稍微矣。白云掃空,萬里一碧,西眺荊楚,東望海門,蒼茫哉!,把酒臨流,相顧太息。時有破履黃冠者,突過磯下,因呼訊焉,對數(shù)語稍解,命坐酒之,因言大丹之藥。沈君曰:“天下豈有仙人哉? 唯嗇氣蓄精,逍遙林壑,灑翰賦詩,圍棋賭墅,斯翩翩至樂已。公見夫駕云乘龍者何人哉!”余因仰天嘆曰:“仙乎,仙乎! 吾將舍汝,且即汝乎?”侍者進(jìn)餐,已餐各披衣起。由水云亭出祠下,稍南至河,舟手操艇渡之,既入洞狹峻,沿江至弘濟(jì)寺。寺凡三門,后益峻,最后大宮,面江背山,蓋所謂觀音山云。稍南有亭,蓋懸江而過,下臨不測,仰睇其背,則絕壁萬仞,勢若倒垂。人過其下,動魄驚骨。斯天下之偉觀也。已又開酌,輿人告暮,公等且休矣。于是,披衣沿洞出。既登輿,問曰:“梅花水安在?”曰:“越此五里,暮難至矣。”征其狀,曰:“有池有亭有梅花乎?”曰:“無之。”余顧沈君嘆曰:“梅哉梅哉,何取于水也!”
這是一篇借雄闊奇美的山水襯托磊落灑脫胸懷和寄托憂思的文章。宗臣嘉靖二十九年 (1550) 中進(jìn)士,嗣在刑部、吏部任京官,據(jù)《明史·文苑列傳》載,因“嚴(yán)嵩惡之,出為福建參議”。《游燕子磯記》第二段開頭所記“今年丁巳,余出參閩省”,丁巳是嘉靖三十六年 (1557),正是被權(quán)奸嚴(yán)嵩趕出北京之時。嚴(yán)嵩在嘉靖后期,憑藉主眷,驕子用事,誅夷忠良,隤敗綱紀(jì),弄權(quán)長達(dá)二十余年,氣焰炙手可熱,趨炎附勢之徒百計諂事之惟恐不及。宗臣對當(dāng)時上上下下的腐敗丑行十分厭惡,在其散文名篇《報劉一丈書》中,對下諂上驕賄賂公行的社會風(fēng)氣曾作細(xì)致生動的揭露描寫,給予辛辣諷刺。文中提到,有時路過嚴(yán)家門前,他“則亦掩耳閉目,躍馬疾走過之”,剛烈正直的宗臣和嚴(yán)嵩一伙冰炭水火不能相容,而且宗臣從不掩飾這種尖銳的對立。
《游燕子磯記》第二段,分五個層次從歷史人物、現(xiàn)實人物、時間空間以及象征性的事物等不同角度抒發(fā)壯烈胸懷。
登燕子磯北面臨濤濤長江的漢壽亭侯祠,作者徘徊嘆道:“此地非此君誰當(dāng)哉?”朝政日非,對此壯麗的江山能不懷念大義凜然的關(guān)羽? 關(guān)羽的氣魄人品與天空海闊的長江互襯,這是第一層。與沈君解衣坐燕子磯上,白云掃空,萬里一碧,西眺荊楚,東望海門,一片蒼茫,這是以江山寄托自己的壯懷的第二層。與“破履黃冠”的道士談“大丹之藥”后,沈君斥之為虛妄,宗臣仰天嘆曰:“仙乎,仙乎! 吾將舍女 (汝),且即女乎?”透露出對生活前途的迷茫感,此為面對大好江山之內(nèi)心矛盾,是第三層。在絕壁萬仞、下臨不測的觀音山亭觀江景,感到驚心動魄,氣氛顯得較低沉,不像第二層那樣包舉宇內(nèi),意興洋洋。是為第四層。問“梅花水安在?”而無梅,“嘆曰:‘梅花梅花何取于水!’ ”為收尾的第五層。
五個層次,乍看是即景即人即事直書所感,但貫串觀之似有線索。人的力量似乎在矛盾中逐漸減弱,光輝仿佛漸漸暗淡下去。最后,作為人的象征的梅花亦發(fā)出何取于長江之水的低調(diào)嘆息。
自然美是人按照自己的本性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游燕子磯記》通篇筆墨灑脫,氣度不凡。但文為心聲,境界和意趣的變化發(fā)展,不象透露出作者內(nèi)心深處的苦悶和不平。
燕子磯在今南京北郊。磯石聳立大江之濱,三面臨空,形似燕子展翅欲飛,故名。磯下三臺洞有觀音泉、小有天等勝。磯上飛閣臨空,夜間登臨,水月皓白,一望無際,境界雄奇,為金陵四十八景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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