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宏祖《游武夷山日記》原文與賞析
徐宏祖
二月二十一日,出崇安南門,覓舟。西北一溪自分水關,東北一溪自溫嶺關,合注于縣南,通郡省而入海。順流三十里,見溪邊一峰橫欹,一峰獨聳。余咤而矚目,則欹者幔亭峰,聳者大王峰也。峰南一溪,東向而入大溪者,即武夷溪也。沖祐宮傍峰臨溪。余欲先抵九曲,然后順流探歷,遂舍宮不登,逆流而進。流甚駛,舟子跣行溪間以挽舟。第一曲,右為幔亭峰、大王峰,左為獅子峰、觀音巖; 而溪右之瀕水者,曰水光石,上題刻殆遍。二曲之右,為鐵板嶂、翰墨巖,左為兜鍪峰、玉女峰; 而板嶂之旁,崖壁峭立,間有三孔,作“品”字狀。三曲右為會仙巖,左為小藏峰、大藏峰。大藏壁立千仞,崖端穴數孔,亂插木板如機杼。一小舟斜架穴口木末,號曰“架壑舟”。四曲右為釣魚臺、希真巖,左為雞棲巖、晏仙巖。雞棲巖半有洞,外隘中宏,橫插木板,宛然塒榤。 下一潭深碧, 為臥龍潭。 其右大隱屏、 接筍峰,左更衣臺、天柱峰者,五曲也。文公書院正在大隱屏下。抵六曲,右為仙掌巖、天游峰,左為晚對峰、響聲巖。回望隱屏、天游之間,危梯飛閣懸其上,不勝神往! 而舟亦以溜急不得進,還泊曹家石。
登陸,入云窩,排云穿石,俱從亂崖中宛轉得路。窩后即接筍峰; 峰駢附于大隱屏,其腰橫兩截痕,故曰“接筍”。循其側石隘,躋蹬數層,四山環翠,中留隙地如掌者為茶洞。洞口由西入,口南為接筍峰,口北為仙掌巖。仙掌巖之東為天游,天游之南為大隱屏。諸峰上皆峭絕,而下復攢湊,外無磴道,獨西通一罅,比天臺之明巖更為奇矯也。從其中攀躋登隱屏,至絕壁處,懸大木為梯,貼壁直豎云間。梯凡三接,級共八十一。級盡,有鐵索橫系山腰,下鑿坎受足。攀索轉峰而西,夾壁中有岡介其間,若垂尾; 鑿磴以登,即隱屏頂也。有亭有竹,四面懸崖,憑空下眺, 真仙凡夐隔。 仍懸梯下, 至茶洞。 仰視所登之處,嶄然在云漢。
隘口北崖即仙掌巖。巖壁屹立雄展,中有斑痕如人掌,長盈丈者數十行。循崖北上,至嶺,落照侵松,山光水曲,交加入覽! 南轉,行夾谷中。谷盡,忽透出峰頭,三面壁立,有亭踞其首,即天游峰矣。是峰處九曲之中,不臨溪,而九曲之溪,三面環之。東望為大王峰,而一曲至三曲之溪環之。南望為更衣臺,南之近者,則大隱屏諸峰也,四曲至六曲之溪環之。西望為三教峰,西之近者則天壺諸峰也,七曲至九曲之溪環之。惟北向無溪,而山從水簾諸山層疊而來,至此中懸。其前之俯而瞰者,即茶洞也。自茶洞仰眺,但見絕壁干霄,泉從側間瀉下,初不知其上有峰可憩。其不臨溪而能盡九溪之勝,此峰固應第一也。立臺上,望落日半規,遠近峰巒,青紫萬狀。臺后為天游觀。亟辭去,抵舟已入暝矣。
二十二日,登涯,辭仙掌而西。余所循者,乃溪之右涯,其隔溪則左涯也。第七曲右為三仰峰、天壺峰,左為城高巖。三仰之下為小桃源,崩崖堆錯,外成石門。由門傴僂而入,有地一區,四山環繞,中有平畦曲澗,圍以蒼松翠竹,雞聲人語,俱在翠微中。出門而西,即為北廊巖,巖頂即為天壺峰。其對岸之城高巖矗然獨上,四旁峭削如城。巖頂有庵,亦懸梯可登,以隔溪不及也。第八曲右為鼓樓巖、鼓子巖,左為大廩石、海蚱石。余過鼓樓巖之西,折而北行塢中,攀援上峰頂,兩石兀立如鼓,鼓子巖也。巖高亙亦如城,巖下深坳,一帶如廊,架屋橫欄其內,曰鼓子庵。仰望巖上,亂穴中多木板橫插。轉巖之后,壁間一洞更深敞,曰吳公洞。洞下梯已毀,不能登。望三教峰而趨,緣山越磴,深木蓊蓯其上。抵峰,有亭綴其旁,可東眺鼓樓、鼓子諸勝。山頭三峰,石骨挺然并矗。從石罅間躡磴而升,傍崖得一亭。穿亭入石門,兩崖夾峙,壁立參天,中通一線,上下尺余,人行其間,毛骨陰悚。蓋三峰攢立,此其兩峰之罅。其側尚有兩罅,無此整削。
已下山,轉至山后,一峰與貓兒石相對峙,盤亙亦如鼓子,為靈峰之白云洞。至峰頭,從石罅中累級而上, 兩壁夾立, 頗似黃山之天門。 級窮, 迤逞至巖下,因巖架屋,亦如鼓子。登樓南望九曲上游,一洲中峙,溪自西來,分而環之,至曲復合為一。洲外兩山漸開,九曲已盡。是巖在九曲盡處,重巖回疊,地甚幽爽。巖北盡處,更有一巖尤奇: 上下皆絕壁,壁間橫坳僅一線,須伏身蛇行,盤壁而度,乃可入。余即從壁坳行,已而坳漸低,壁漸危,則就而傴僂; 愈低愈狹,則膝行蛇伏,至坳轉處,上下僅懸七寸,闊止尺五。坳外壁深萬仞,余匍匐以進,胸背相摩,盤旋久之,得度其險。巖果軒敞層疊,有斧鑿置于中,欲開道而未就也。
半晌,返前巖。更至后巖,方構新室,亦幽敞可愛。出向九曲溪,則獅子巖在焉。循溪而返,隔溪觀八曲之“人面石”,七曲之城高巖,種種神飛。復泊舟, 由云窩入茶洞, 穹窿窈窕, 再至矣, 再不能去已由云窩左轉,入伏羲洞,洞頗陰森。左出大隱屏之陽,即紫陽書院,謁先生廟像。順流鼓棹,兩崖蒼翠紛飛,翻恨舟行之速。已過天柱峰、更衣臺,泊舟四曲之南涯。自御茶園登岸,欲繞出金雞巖之上,迷荊叢棘,不得路。乃從巖后大道東行,冀有旁路可登大藏、小藏諸峰。復不得。透出溪旁,已在玉女峰下。欲從此尋一線天,彷徨無可問,而舟泊金雞洞下,迥不相聞。 乃沿溪覓路, 迤邐大藏、 小藏之麓。 一帶峭壁高騫,砂磧崩壅,土人多植茶其上。從茗柯中行,下瞰深溪,上仰危崖,所謂“仙學堂”、“藏仙窟”,俱不暇辨。
已至架壑舟,仰見虛舟宛然,較前溪中所見更悉。大藏之西,其路漸窮。向荊棘中捫壁而上。還瞰大藏西巖,亦架一舟,但兩崖對峙,不能至其地也。忽一舟自二曲逆流而至,急下山招之,其人以舟來受,亦游客初至者,約余返更衣臺,同覽一線天、虎嘯巖諸勝。過余泊舟處,并棹順流而下,欲上幔亭,向大王峰。抵一曲之水光石,約舟待溪口。余復登涯,少入,至止止庵。望庵后有路可上,遂趨之,得一巖,僧誦經其中,乃禪巖也。登峰之路,尚在止止庵西。仍下庵前西轉,登山二里許,抵峰下,從亂箐中尋登仙石。石旁峰突起,作仰企狀。鶴模石在峰壁罅間,霜翎朱頂,裂紋如繪。旁路窮,有梯懸絕壁間,躡而上,搖搖欲墮。梯窮得一巖,則張仙遺蛻也。巖在峰半。覓徐仙巖,皆石壁不可通,下梯尋別道,又不可得; 躡石則峭壁無階,投莽則深密莫辨。傭夫在前,得斷磴,大呼得路,余裂衣不顧,趨就之。復不能前。日已西薄,遂以手懸棘亂墜而下,得道已在萬年宮右。趨入宮,宮甚森敞。羽士迎言:“大王峰頂久不能到,惟張巖梯在,峰頂六梯及徐巖梯俱已朽壞,徐仙蛻已移入會真廟矣。”出宮右轉,過會真廟。廟前大楓扶疏,蔭數畝,圍數十抱。別羽士歸舟。
二十三日,登陸,覓換骨巖、水簾洞諸勝。命移舟十里,候于赤石街。余乃入會真觀,謁武夷君及徐仙遺蛻。出廟,循幔亭東麓,北行二里,見幔亭峰后三峰駢立,異而問之,三姑峰也。換骨巖即在其旁,望之趨。登山里許,飛流汩然下瀉。俯瞰其下,亦有危壁,泉從壁半突出,疏竹掩映,殊有佳致。然業已上登,不及返顧,遂從三姑又上半里,抵換骨巖,巖即幔亭峰后崖也。巖前有庵。從巖后懸梯兩層,更登一巖。巖不甚深,而環繞山巔如疊嶂。土人新以木板循巖為室,曲直高下,隨巖宛轉。循巖隙攀躋而上,幾至幔亭之頂,以路塞而止。返至三姑峰麓,繞出其后,復從舊路下,至前所瞰突泉處。從此越嶺,即水簾洞路。從此而下,即突泉壁也。余前從上瞰,未盡其妙,至是復造其下,仰望突泉,又在半壁之上,旁引水為碓,有梯架之,鑿壁為溝以引泉。余循梯攀壁,至突泉下。其坳僅二丈,上下俱危壁; 泉從上壁墮坳中,復從坳中溢而下墮。坳之上下四旁,無處非水,而中有一石突起可坐。坐久之,下壁循竹間路,越嶺三重,從山腰約行七里,乃下塢,穿石門而上,半里,即水簾洞。危崖千仞,上突下嵌,泉從巖頂墮下; 巖既雄擴,泉亦高散,千條萬縷,懸空傾瀉,亦大觀也! 其巖高矗上突,故巖下構室數重,而飛泉猶落檻外。
先在途聞睹閣寨頗奇,道流指余仍舊路,越山可至。余出石門,愛塢溪之勝,誤走赤石街道。途人指從此度小橋而南,亦可往,從之。登山入一隘,兩山夾之,內有巖有室,題額乃“杜轄巖”,土人訛為睹閣耳。再入,又得一巖,有曲檻懸樓,望赤石街甚近。遂從舊道三里,渡一溪,又一里,則赤石街大溪也。下舟掛帆二十里,返崇安。
位于福建武夷 (一作彝) 山市南端的武夷山風景區,是由紅色砂礫巖組成的丘陵地帶,方圓一百二十華里。一條碧綠似玉的九曲溪流貫其中,縈回于赭紅若丹的懸巖峭壁之間。這種碧水丹山的地貌,使武夷山兼有黃山之奇、桂林之秀、華山之峻和泰山之雄,成為我國著名的旅游勝地之一。早在一千四百年前,南朝學者顧野王就由衷地贊美過它:“千峰競秀,萬壑爭流。美哉河山,真人世之所罕覯也!”打那以后,又不知有多少位文人墨客寫下過多少篇記游文章。只是在這成百上千篇文章之中,人們至今仍津津樂道的卻是徐霞客的 《游武夷山日記》。這是什么緣故呢?
徐霞客于明神宗萬歷四十四年 (1616) 夏歷2月21日至23日游武夷山。他按日計程地寫下了這篇 《游武夷山日記》。清代初年,潘耒 (字次耕) 為 《徐霞客游記》作序,極稱其“記文排日編次,直敘情景,未嘗刻畫為文,而天趣旁流,自然奇警。山川條理,臚列目前; 土俗人情,關梁阨塞,時時著見; 向來山徑、地志之誤,厘正無遺; 奇蹤異聞,應接不暇。然未嘗有怪迂侈大之語,欺人以所不知。”這段話,正道破了徐霞客《游武夷山日記》至今仍誘人的秘密。
徐霞客在“問奇于名山大川”的實踐中,孜孜不倦地探索科學真理。他的尋幽攬勝,本意在作地理考察。因此他特別注重地理方位和山川地貌的描寫。如在本篇開頭,作者便像一位地理教師用教鞭指點著地圖向聽眾講述道:“出崇安南門,覓舟。西北一溪,自分水關; 東北一溪,自溫嶺關。合注于縣南,通郡、省而入海。順流三十里,見溪邊一峰橫欹,一峰獨聳。余咤而矚目,則欹者幔亭峰,聳者大王峰也。峰南,一溪東向而人大溪者,即武夷溪也。”這樣寫,豈不是“山川條理,臚列目前”了么?
但《徐霞客游記》畢竟不同于一般的地理教科書。它不僅厘正了“向來山徑地志之誤”,而且如楊名時所指出:“時復雅麗自賞,足怡人情”(《錄徐霞客游記序》),為人們提供了一部不可多得的審美杰作。作者用生花妙筆形象地描繪了祖國山川的雄偉、秀麗,并充分流露出他豐饒而且崇高的審美情趣。如在《游武夷山日記》中寫仙掌巖:“巖壁屹立雄展。中有斑痕如人掌,長盈丈者數十行。循崖北上,至巔,落照侵松,山光水曲,交加入覽。”寥寥三十八字,便把仙掌巖的獨特景色展現無遺。“落照侵松”一語,更把靜色寫成動態,宛似金黃色的夕陽光闖入山頭,在蒼翠的松林里跳踉、追逐……,直令人心往神馳! 又如寫水簾洞:“危崖千仞,上突下嵌,泉從巖頂墮下。巖既雄擴,泉亦高散,千條萬縷,懸空傾瀉,亦大觀也。其巖高矗上突,故巖下構室數重,而飛泉猶落檻外。”把一幅絕妙的自然景觀描繪得如在目前: 可見,可聞,可觸,可感。真不愧稱為文章巨擘!
自古以來,游記作者多喜借景抒情,或融情于景。他們往往用雄偉、秀麗的山水對照卑污、丑惡的現實,借以超脫塵外; 有的則通過訪幽探勝的敘寫,旁發議論,借以闡明哲理。《徐霞客游記》 自與此不同。因為它是作者紀游寫實之作,不宜任意抒情或橫生議論。雖然徐霞客“跣足攜杖,跋涉于蠻荒重巒之間” (沈松泉《徐霞客游記·新序》),那種披險履危和勇于攀登的精神,對后人深有教益; 但這畢竟不是作者的創作本意。作者只一味真切地描述所見、所聞和所親歷的形勝,而從不過多地宣傳自己,但“其為人之奇倔豪宕,于斯概見,未可沒也” (楊名時《錄徐霞客游記序》)。即如《游武夷山日記》中所寫大藏峰之“壁立千仞”,雞棲巖之“外隘中宏”,隱屏峰頂之“嶄然在云漢”,天游峰之“不臨溪而能盡九溪之勝”……,諸如此類的描寫,均于審美客體形象之外,能隱約見出創作主體的性格和襟懷。古人云“文如其人”,信非虛誕!
本文在題材上,不著重記述武夷山的軼事、奇談。哪怕是歷經千年風霜的“架壑舟”,或富有神話色彩的“虹橋板”,或有關大王、玉女鏡潭相會的故事,或有關武夷君、仙太姥幔亭設宴的傳說,作者都惜墨似金,一律不作獵奇式的敘述。因此它頗似北宋前期的山水畫,但見山巒重疊,溪澗縱橫,綠樹蔥蘢,白云飄渺……,給人以雄渾、豐富、生動、雋逸之感。它不假雕飾,而質樸天成。如寫小桃源:“崩崖堆錯,外成石門。由門傴僂而入,有地一區,四山環繞。中有平畦曲澗,圍以蒼松翠竹。雞聲人語,俱在翠微中。”作者娓娓敘來,皆身所親歷,未有一字虛構。而平畦曲澗,饒生變化; 雞聲人語,翻疑仙居。每位游過武夷山小桃源的讀者讀了這段描寫,便無不感到它真實,也無不感到它雋美。足見潘未所說“天趣旁流,自然奇警”八字,用來單獨評《游武夷山日記》,也是深中肯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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