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啟超·金縷曲》原文賞析
丁未五月歸國,旋復東渡,卻寄滬上諸子
瀚海飄流燕。乍歸來,依依難認,舊家庭院。惟有年時芳儔在,一例差池雙剪。相對向、斜陽凄怨。欲訴奇愁無可訴,算興亡、已慣司空見。忍拋得,淚如線。故巢似與人留戀。最多情,欲粘還墜,落泥片片。我自殷勤銜來補,珍重斷紅猶軟。又生恐、重簾不卷。十二曲闌春寂寂,隔蓬山、何處窺人面?休更問,恨深淺。
戊戌變法失敗后,梁啟超東渡日本。為了實現保皇立憲的主張,他四處奔波。九年之后,也即丁未年(1907)再度歸國,看到清廷政局每況愈下,而自己的一片苦心,卻始終不被當政者所諒解,感慨萬端,因
作此詞。
在這首詞中,作者以燕子自喻。通過詠燕,抒發了他的家國之恨、故君之戀。悲憤怨抑,不能自已。
上片主要寫自己丁未歸國時與舊時同伴相聚的情形,可分三層。首句用“瀚海飄流燕”突起,暗示其飄泊扶桑、流離苦辛的身世遭遇。以此總領全詞,既點明自己的身份,也為全詞定下了基調。下面“乍歸來”云云,表面上抒寫自己與家國契闊九載、歸來深覺風景已殊的感慨,實際上又沉痛地暗示了戊戌變法失敗以后,清王朝國事日非,腐朽不堪,使得他這只遠歸之燕對這個舊家庭院已經無法辨認了。“依依難認”四字,表現了作者深痛凄愴的感情。以上是寫歸國所見,這是第一層。下面“惟有”一轉,到“斜陽凄怨”,是寫歸國所遇,這是第二層。“年時”,當年。“芳儔”,即佳侶,指過去一道為變法而奔走的志同道合者,也就是小序中所說的“滬上諸子”。“差池雙剪”,寫燕尾如剪,參差上下,忙碌不停,喻指這些“芳儔”依舊在為國事奔忙。但他們一面執著地修補著舊巢,一面又不得不面對日薄西山的滿清當局發出凄怨之聲。從“欲訴奇愁”到“淚如線”,是上片的第三層,寫作者及滬上諸子的感慨。在這里,“愁”不用“多”、“深”而用“奇”來形容,包含的內容是不同尋常的。戊戌變法失敗后,國勢日頹,帝國主義的侵略步步深入,中國成為列強俎上之肉;慈禧太后為首的頑固派倒行逆施,光緒被囚瀛臺;愛國志士迭遭殺害,反清浪潮此起彼伏。而他們這些人主張保皇立憲的苦心孤詣,也同樣不能為當局所理解,反而遭到排斥和打擊。另一方面,他們又不可能與當時的革命派乃至廣大人民群眾同其政見,真是“欲訴奇愁無可訴”啊!接下“算興亡、已慣司空見”,又以反語進一步抒發自己的“奇愁”。對于國家民族的興亡、保皇立憲的成敗,他是魂系夢牽,怎會如司空見慣呢?此句情實深而話甚淡,與前后的重筆寫情形成起伏頓挫,讀來跌宕有致。最后以“忍拋得,淚如線”句,真實地寫出他歸國之后的沉痛感慨,收住上片。
過片不寫人戀故巢,而用擬人化的手法寫“故巢似與人留戀”,將戀巢之情表現得更深一層。這故巢即便已是“欲粘還墜,落泥片片”,在作者看來,仍是“最多情”的。于是,作者珍重地“銜來”摻和著落花的軟泥,殷勤地修補故巢。這一切,都表現了作者對“故巢”的深情,表現了他愿意再為保皇立憲而奔走。然而,現實是冷酷的,作者把保皇立憲的希望寄托在光緒皇帝身上,但光緒此時已被慈禧太后囚禁在瀛臺。“又生恐”以下一轉,寫出現實破滅了他的幻想。“十二曲闌”即十二樓。《史記·封禪書》:“方士曾言:黃帝時為五城十二樓以候神人于執期,命日迎年。”這里喻指光緒皇帝的囚禁處。“隔蓬山、何處窺人面”,化用唐代李商隱《無題》“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和崔護《游城南莊》“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詩意,委婉地表現作者不見光緒、“故巢”難補的憾恨與惋惜。最后以“休更問,恨深淺”的恨語作結。這里的恨,既是對國家命運不可挽回、自己理想不能實現的恨,也是對以慈禧太后為首的頑固派專權誤國的恨。盡管,對于作者的保皇立憲可以有不同的評價,但他為補“故巢”,不辭艱險,即使是在東渡日本之后,頭上一直頂著清廷的通緝令,仍然對自己的理想孜孜以求,企圖再造清室,振興國家,這種思想感情,還是有值得肯定之處的。
梁啟超這首詞題材重大,思想比較深沉,感情起伏跌宕,藝術風格沉郁頓挫。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一云:“所謂沉郁者,意在筆先,神余言外,寫怨夫思婦之懷,寓孽子孤臣之感。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飄零,皆可于一草一木發之。而發之又必若隱若現,欲露不露,反復纏綿,終不許一語道破。匪獨體格之高,亦見性情之厚。”這首詞正體現了這樣的特點。全詞通篇運用比興手法,以燕自喻,亦物亦人,把自己的家國之恨、故君之戀表現得形象、婉轉而又貼切,是《飲冰室詞》中的一篇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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