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士奇《游武昌東山記》原文與賞析
楊士奇
洪武乙亥,予客武昌。武昌蔣隱溪先生始吾廬陵人,年已八十馀,好道家書。其子立恭,兼治儒術,能詩,皆意度闊略。然深自晦匿,不喜交游,獨與予相得也。是歲三月朔,予三人者,攜童子四五人,載酒肴,出游隱溪。乘小肩輿,予與立恭徒步,天未明。東行過洪山寺二里許,折北穿小徑,可十里。度松林涉澗,澗水澄澈,深處可浮小舟,傍有盤石,容坐十數人。松柏竹樹之蔭,森布藏密,時風日和暢,草木之葩爛然,香氣拂拂襲人。禽鳥之聲不一類,遂埽石而坐。坐久聞雜犬聲。予招立恭起,東行數十步,過小岡,田疇平衍,彌望有茅屋十數家,遂造焉。一叟可七十余歲。素發如雪,被兩肩,容色腴澤,類飲酒者。手一卷,坐室中,蓋 《齊丘化書》。延予兩人坐,一媼捧茗盌飲客。牖下有書散放,立恭探得《列子》。予得《白虎通》,皆欲取而難于言。叟識其意,曰:“老夫無用也。”各攜之而出,還坐石上。指顧童子,摘芋葉為盤載肉。立恭舉匏壺注酒,傳觴數行。立恭賦詩一章,予和之。酒半,有騎而過者。予故人武昌左護衛李千戶也。駭而笑,不下馬,徑馳去。須臾具盛饌,及一道士偕來。道士岳州人劉氏。遂共酌。道士出太乙真人圖,求詩。予賦一章書之,立恭酌酒飲道士。道士不能勝,降跽謝過,眾皆大笑。李出琵琶彈數曲,立恭折竹竅吹之。作洞簫聲,隱溪歌費無隱蘇武慢,道士起舞蹁躚,兩童子拍手跳躍隨其后。已而道士復揖。立恭曰:“奈何不與道士詩?”立恭援筆書數絕,語益奇,遂復酌。予與立恭飲少頃,皆醉。起緣澗觀魚,大者三四寸,小者如指,予糝餅餌投之,翕然聚,已而往來相忘也。立恭戲以小石擲之,輒盡散不復來。因共慨嘆海鷗之事,各賦詩一首。道士出茶一餅,眾析而嚼之。余半餅,遣童子,遺予兩人。已而夕陽距西峰僅丈許,隱溪呼予還曰:“樂其無已乎?”遂與李及道士別。李以卒從二騎,送立恭及予。時恐晚不能入城,度澗折北而西,取捷徑芳草埠門以歸。
文章名曰《游武昌東山記》,卻與尋常山水游記大異其趣。文中沒有著意介紹武昌東山的形勝和歷古風物,此其一。游記一般都鐘情于山水,寄意于風物,這篇游記卻一反常“態”: 以記人為主,此其二。
就記人而言,文中主要記有蔣隱溪、蔣立恭、劉道士、李千戶、老叟及“我”凡六人。全文632字,卻把這樣多的人物寫得栩栩如生,殊非易事。即以李千戶而言,一出現即“駭而笑,不下馬,徑騎去”,寥寥數筆神情畢肖,那種豪爽、粗獷的性格躍然紙上。但是,眾多人物之中,記得最精彩、最有個性的,唯劉道士一人而已。道士,在世俗眼中,常有一種過分的拘執和迂腐的習氣,但這位劉道士呢? 一出場,“遂共酌”,然后“出太乙真人圖求詩。”以酒會友,以文會友,這種文人的雅趣,大大縮短了出世人世之間的距離。然道士不能勝酒,當立恭“飲道士酒”時,道士“降跽謝過,眾皆大笑”,這“降跽謝過”四字,寫出了道士詼諧機智的性格。在李千戶彈琵琶、蔣立恭“折竹竅吹之”、蔣隱溪唱費無隱《蘇武慢》之后,劉道士則“起舞蹁躚”,引動“兩童子拍手跳躍隨其后”,在這里,哪兒還找得著道士們那種過分的拘執和迂腐的習氣呢? 他們和人世間的蕓蕓眾生一樣,在追求一種與世無爭的歡樂和以誠相待的情誼,謂予不信,請看下文:“已而道士復揖立恭曰:‘奈何不與道士詩?’”這里既有一種不失身份的親昵,又有一種一見如故的灑脫。最后,“道士出茶一餅,眾析而嚼之。余半餅,遣童子遺予兩人。”這又是在什么樣的背景之下有贈餅之舉? 原來文中有這樣一筆:“予與立恭飲少頃,皆醉,起緣澗觀魚。大者三四寸,小者如指,予糝餅餌投之,翕然聚。已而往來相忘也。立恭戲以小石擲之,輒盡散不復來。”劉道士的贈餅之舉,是否暗含著“相濡以沫莫若相忘于江湖”的慨嘆呢? 僅此一舉,便大大增加了劉道士這一人物性格的厚度,其味確是無窮。
寫到這里,我們還不能忘記文章開首記述的那位老叟:“一叟可七十余歲,素發如雪,被兩肩,容色腴澤,類飲酒者,手一卷,坐室中,蓋《齊丘化書》,……立恭探得《列子》,予得《白虎通》。”田舍之家,七十老翁,號塵世中人,卻修得鶴發童顏,仙風道骨,飄飄然有遺世獨立之感。這樣,當人世者卻欲出世登仙,當出世者卻能入世隨俗,兩相對比,對照鮮明,這就含蓄而又巧妙地透出了作者知人論事的獨到見解。
如前所說,本篇游記沒有著意介紹武昌東山的形勝和歷古風物,但作者還是創設了一種特殊的氛圍:
“東行過洪山寺二里許,折北穿小徑,可十里,度松林涉澗。澗水澄澈,深處可浮小舟,傍有盤石,容坐十數人。松柏竹樹之蔭,森布藏密。時風日和暢,草木之葩爛然,香氣拂拂襲人,禽鳥之聲不一類。”
這一氛圍,足可與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記比美,但作者畢竟和陶淵明的處境、思想感情不同。作者楊士奇 (1365-1444) 明江西泰和人,名寓,曾在湖廣一帶做塾師多年,建文帝時被薦入翰林,后長期做官,與當時的楊榮、楊溥并稱“三楊”。這篇游記,記的是“洪武乙亥”事,作者時年30歲,尚在湖廣一帶從教。文中寫道家事、設道家氛圍,卻并非宣揚道家的“全性葆真”、“情欲寡淺”以及“棄知去己”之類,反而使讀者從中窺得作者跨入仕途前所追求的那種寧靜致遠淡泊明志的文人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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