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廷珪《游廬山記》原文與賞析
王廷珪
江出蜀東,會于潯陽,云濤雪浪,相撞擊而下,是為九江。九江之上,有巨山崛起,名甲天下。自外望之,巍然高大,與他山未有以異也。環視其中,磅礴郁積,崖壁怪偉,琳宮佛屋,鉤錦秀絕,愈入愈奇,而不可窮,乃實有以甲天下也。予往偕計吏數,取道山趾,望其巔欲躋焉,探天池,觀造化擘出怪譎。及其至也,不遇霜飆雨雹,炎熇赤日,則陰霾宿祲,翁然出于洞穴之中,欲沖射人; 與夫虺蜴蛇虎之群,磨牙澤吻而垂涎,鳥道苔境之所顛墜,頹崖斷石之所覆壓,有足以褫魄而奪氣。凡遇是數者,不可人意; 雖好游者,不果力躋而寄目,以償所愿焉。
政和七年十月七日,道遇武陽聶名世,自圓通同宿東林,觀虎溪蓮池。明日登羅漢閣,上白公草堂。至上方五杉閣,憑高望九十六峰,隱見天末,不可名狀。而香爐一峰尤勝絕,草堂正坐其下,宜昔時隱者之所喜盤旋于此也。過西林,履五里許,至資圣庵。資圣而上,漸峻拔,非數十步輒一休,不可疾至。歷三茅亭,乃至錦繡谷; 聞春時異葩怪卉,層出雜見,相錯如錦繡然。自錦繡谷不半里,至天池妙吉祥寺,去平地二十里矣。是夜禮文殊于瑞光亭,拜未起,而燈光璨發于欄楯之外,大小幾百余燈,明滅合散不常。僧指示曰:“此圣燈也。”予不能致詰,竊意名山蘊靈,必有神物欲示其異,以驚眾而然耶,抑草木竹石之自有光怪而為此耶? 或謂: 唐會昌中,二僧藏金像于錦繡谷,恐其祥光騰溢而出。此說幾近歟。寺有貯云庵,又在絕危巒頂,峭發壁立數百千仞,吐云氣而薄星辰者,皆出乎袵席之近。明日由山北下三里,至佛手崖。崖下清涼瑩徹,可丈余,水濺濺鳴其中。有石龍首,浮于泉上,詭壯若欲奔動,視之毛發為悚。崖西半里,登相光亭,觀擲筆峰、坐禪臺。竹林遺址,山中人傳數有僧見竹林寶剎于此,轉盼失之,故今號“竹林化寺”。復從崖東北下三里,至寶林,即唐大林寺,白樂天嘗序此地; 實匡廬間第一境,人跡罕至,古今識游者镵刻未泯也。寺三里,道傍有飲牛池,池一里至峰頂庵。視香爐峰,反在其下。東有文殊、四望二臺。老松一株極丑怪,偃于四望臺之上,若張蓋然。坐其下以觀浮圖之屋,穹堂奧殿,負崖架空,矗在天半,紺碧照耀,環山而四出。九江波濤雪色,砰擺振撼,合而東去者,皆在乎履舄之下。彷徉注視,目不得瞬,而千萬狀之變態,亦不可得而窮也。于是下峰頂十里,至普照寺。而寶興、石盆、護國三庵,居峰頂、普照寺之間。又下至廣嚴寺,游連枝亭,復投宿東林。觀壁間記游者甚眾,不過徑上天池、佛手崖而止; 吾二人自謂幾覽遍山北好處。
因回視江南地雄富,內坦夷,數千里氣狀清淑。而茲山巉突于江濱,若造物者喜設宏壯屏捍于此土,使江南清淑之氣蜿蟺儲育,至是礙而不得西。嘗產而為幽蘭、瑞香、芝英、竹箭之美,與夫三脊之茅、千尋之名材、希世異物為瑞; 太平之時,未能獨當奇也。尚有魁豪不世出之士,埋光鏟采于其間,而求之復無有。豈明天子在上,皆已出而仕者也? 彼陶令與十八賢者,一溺于此,遂終身不出。蓋當時挈治世具,不得設張,即思自放于山谷之間,而進退卒以不污,后世不敢少訾焉。白樂天貶潯陽,慕淵明之為人,樂之不去。是皆人與山相得于一時者。厥后當宗閔權勢震赫時,終不附離為進取計,氣節自高,豈無待而然耶? 予與名世冒風埃,走數千里,忘其悲憂感慨、羈旅戚戚不已之懷,而驟得天地怪奇偉麗之觀,則茲游所得,時人亦叵測云。
王廷珪這篇 《游廬山記》,寫于北宋徽宗政和七年 (1117)。文章不僅敘述了自己的游蹤,描繪了廬山險峻奇偉的景色,而且還寄寓了深沉的感慨,可謂情景并茂,為游記文的上乘之作。
此文可分為三大部分。第一部分從開頭至“以償所愿焉”,概括地寫廬山的地理方位和壯美奇偉的景象,以及以往的欲游不果。具體看,這一部分又可分為三層意思。開頭幾句,欲寫山先寫水 (長江),然后由水引出廬山。這既表明廬山的位置所在,又說明天下名山雖不少,但巍然崛起于長江岸邊的,卻以廬山為最。這是第一層意思。下面概括地狀寫廬山的磅礴奇偉: 自外望之,與他山無異; 但若深入其中,就會發現高崖古寺,秀絕怪偉,愈入愈奇,足可稱為“甲天下”。這是第二層意思。第三層意思是寫自己以往欲游而未果,從而間接而又進一步地描寫廬山的險惡形勢: 自然界的氣候十分惡劣,“霜飆雨雹、炎熇赤日”以及“陰霾宿祲”隨時都可以阻擋游者蹤跡; 同時又有“虺蜴蛇虎”、“鳥道苔境”、“頹崖斷石”,足以讓游客望而生畏,卻步不敢前。因此,自己終于也“不果力躋而寄目,以償所愿”。這段描寫說明,廬山形勢壯偉而險惡,確實值得一游; 但若沒有一定的勇氣與決心,又很難成行。這就為下面一部分寫游覽廬山作了襯托,并埋下了伏筆。
第二部分,從“政和七年十月七日”,至“吾二人自謂幾覽遍山北好處”,是本文的主體部分,集中地寫游覽廬山的整個過程,并就耳目所及,描寫了沿途風光。作者的游覽路線是: 東林寺、虎溪——羅漢閣、白公草堂——五杉閣——西林寺——資圣庵——三茅亭——綿繡谷——天池寺、瑞光亭——貯云庵——佛手崖——相光亭——大林寺——飲牛池——峰頂庵——文殊臺、四望臺——寶興庵、石盆庵、護國庵——普照寺——廣嚴寺——東林寺。從游蹤來看,作者遍游了廬山的西北部,故文中說,以往來此游覽者不少,但都“不過徑上天池、佛手崖而止; 吾二人自謂幾覽遍山北好處”。一種窮幽盡奇、征服艱險的自豪感,洋溢于字里行間。作者善于記游狀物,因而讀者也好像隨著作者的游蹤,到廬山西北部游覽了一遍。
第三部分,從“因回視江南”至文末,是以議論的方式寫游廬山后的感想。作者認為,廬山“巉突于江濱”,攔住了江南的清淑之氣,使之儲蘊于此,不僅孕育出象幽蘭、瑞香、芝英、竹箭等靈草妙藥,以及三脊之茅、千尋名材等象征祥瑞的希世異物,而且更有“魁豪不世出之士”隱藏其間,可謂“物華天寶,地靈人杰”。下面又列舉了兩位與廬山關系最為密切的歷史人物——陶淵明與白居易,來說明這些隱居匡廬者,是因為當時時事黑暗,“挈治世具,不得設張”,不得已才“溺于此”的。因而,他們“氣節自高”,保持了清白的名聲。并且,他們之所以能夠超然世外,物我兩忘,乃是因為他們是“無待”的有道者。最后說,這次廬山之行最大的收獲,是“忘其悲憂感慨、羈旅戚戚不已之懷,而驟得天地怪奇偉麗之觀”。這既是對全文的總結,同時也似乎有掩飾上述議論的意思。
《游廬山記》是一篇典型的山水游記文章。游記這種體裁,發源于魏晉,成熟于唐。至宋代,又另辟蹊徑,別具一格。具體看王廷珪的這篇《游廬山記》,它表現出以下三點特色:
首先,作者善于記述游蹤,使這一部分文字生動有趣,引人入勝。寫游記文章有一大忌,就是面面俱到、巨細無遺,像一部流水帳。這樣往往會使文章平直枯燥,毫無生氣。但王廷珪卻能很好地避免這些弊病,把文章寫得有詳有略,濃淡相間。對重要的風景名勝,作者著力渲染,或寫景色之奇,或寫歷史狀況,或寫神話傳說,或寫得名由來,總之是各有側重。例如寫錦繡谷,寫天池寺 (瑞光亭),寫文殊、四望二臺等處,就是如此。寫錦繡谷的得名由來,是因為這里“春時異葩怪卉,層出雜見,相錯如錦繡然”。寫到夜間在瑞光亭禮文殊,并看到有上百盞燈合散明滅時,就穿插了一個神奇的傳說:“或謂唐會昌中,二僧藏金像于錦繡谷,恐其祥光騰溢而出。”寫在四望臺上所看到的廬山與長江景色,也頗為生動、壯觀。而對于一些風景點,比如羅漢閣、西林寺、資圣庵、普照寺、廣嚴寺等處,就一筆帶過。詳細處濃墨重彩,引人入勝; 簡略處給人以想象余地,耐人回味。這就避免了平鋪直敘、均衡用力。這一部分好像為廬山西北部勾勒了一幅立體圖畫,使讀者如身臨其境,尤如跟隨作者去游覽了一番。
其次,以議論的方式表達了作者的感想,間接地抒發了對現實的不滿之情與個人的懷才不遇之感,可謂感慨良多,寄托遙深。作為敘事繪景的記游散文,受詩歌的影響很大。唐詩重“興象”,以生動的畫面與飽滿的感情見長: 宋詩“尚理”,以“理趣”見長,詩人往往以議論的方式寄寓某種道理。影響到游記,亦是如此。比如唐代柳宗元的 《永州八記》,就主要是以清新靈動的畫面為主。而宋代的游記,就出現了另一種傾向: 作者往往在文章中發議論,表現某種事理。比如王安石的 《游褒禪山記》、蘇軾的《石鐘山記》,就各有所象征與寄托。王廷珪這篇寫于北宋末年的 《游廬山記》,亦復如此。作者說,廬山鐘靈毓秀,不僅生產出幽蘭、靈芝一類的靈草異物,更有“魁豪不世出之士”隱藏其間,“而求之復無有,豈明天子在上,皆已出而仕者也”。實際上,這是對時事政治的巧妙諷刺。北宋末年,政治極為黑暗腐朽 (十年后北宋即滅亡),外有農民起義、異族入侵,內有奸佞執政,朝綱紊亂。宋徽宗趙佶是一個昏庸得無以復加的皇帝,重用高俅、蔡京、童貫、楊戩四大佞臣,對賢良方正之士卻摒而不用。因此,有才有識之士就只好隱居深山荒野,去“獨善其身”。所謂“明天子在上,皆已出而仕”云云,應是一句反語,意為天子昏庸,權奸當道,真正的魁豪之士并未被選拔任用,一展宏圖。同時,這也寄托了作者個人的身世之感: 自己已年近四十,尚未通籍 (第二年方中進士),報國無路,這對一個有著遠大抱負的人來說,無異是一種無可比擬的痛苦。作者又列舉了曾隱居于此的陶淵明與白居易,說明他們之所以或辭官隱溺于此,或被貶謫來此地,都是因為不得志于當時; 從而反襯了現時政治的混亂窳敗。隨即作者又對他們的崇高氣節作了贊頌: 陶淵明“挈治世具,不得設張”,便“自放于山谷之間”,“一溺于此,遂終身不出”,因而美名“卒以不污”; 白居易遭政敵陷害,被貶于此,但不攀附權貴以固位求榮,“氣節自高”。這是因為他們是有道之士,能夠超然物外。這就表現了這樣一種思想: 士當為時用,以身許國; 若不見用,則退居山野,保全名節。這也即是儒家傳統的處世信條:“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文如其人。各種史料均稱王廷珪性伉厲,負氣節。他這種性格,在這里得到很好的表現。作者的上述這些感慨與寄托盡管是間接地表達出來的,但從字里行間我們可以明顯地感覺到。然而作者卻在文末故意掩飾一下: 此行的最大收獲是“忘其悲憂感慨、羈旅戚戚不已之懷,而驟得天地怪奇偉麗之觀”。實則是,作者并未忘卻悲憂感慨、戚戚不已之懷。這正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欲蓋彌彰。作者的這番議論之所以與上文渾然一體,沒有蛇足之感,乃是因為它是在敘事繪景的基礎上自然生發出來的,并且沒有因其議論說理而影響它的畫面之美與意境之美。相反,它還使這篇游記深沉凝重,對讀者有一定的認識作用和教育作用。
再次,文筆準確而生動,善于渲染氣氛。王廷珪的文筆很美,在這篇游記里尤其有突出的表現。他要渲染一種什么樣的氣氛,就可以淋漓盡致、絲絲入扣地表現出來。例如作者寫在四望臺上觀看廬山與長江,意在表現這一帶山水的壯美奇險,就表現得相當出色:“坐其下以觀浮圖之屋,穹堂奧殿,負崖架空,矗在天半,紺碧照耀,環山而四出。九江波濤雪色,砰擺振撼,合而東去者,皆在乎履舄之下。”登高望遠,名山佳水皆收眼底,壯觀開懷。從這樣的描寫里,我們不是也可以窺見作者那開闊的胸襟與宏大的抱負么? 再比如作者寫廬山的險惡景色,也渲染得陰森可怖,令人生畏:“不遇霜飆雨雹,炎熇赤日,則陰霾宿侵,翁然出于洞穴之中,欲沖射人; 與夫虺蜴蛇虎之群,磨牙澤吻而垂涎,鳥道苔境之所顛墜,頹崖斷石之所覆壓,有足以褫魄而奪氣。”不僅廬山景色本身險惡可怖,就是我們今天讀這段文字,也覺得有些“褫魄而奪氣”。這樣的描寫,又不妨看成是北宋末葉險惡社會環境的折光反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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