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燕《游丹霞山記》原文與賞析
廖燕
余游丹霞至再矣。茲歲己卯,晉江蔡子雪髯來韶,心艷丹霞甚,強余再游,不得辭。時友人李子宏聲、男瀛從焉。于是記之曰:
四月二十一日晚,抵仁化江口。次日,由江口抵銅鶴峽,望觀音石,仿佛花冠瓔珞,江水繞山三匝。舟行,忽遠忽近皆與像相值,而像之正、背、側面,望之無不極肖者。是夜,宿潼口。
二十三日,舟轉潼口,已近丹霞前山。山下有放生潭,水為山光樹影倒映渲染,皆作碧綠色,故又名綠玉潭是也。仰觀層巒疊嶂,羅列如畫。疑無不知此中有勝地者,而必俟之數千百年后。人事遲速之不可強,亦猶是矣。
舟抵護生堤,登岸。沿堤修竹圍繞。左折至磴道,曲折而登。每至折處,李子輒拾片磁畫石上記磴數。至半山亭,稍憩又行。夾路松陰虧蔽,不復知有暑氣。路左有石壁陡立,右偏下臨深壑,竹樹間之,望之不甚了了也。臨關門,倚欄望,眾山皆在趾下。欄之下有小徑,左折而行,下臨無底。稍前,兩壁夾立,中露天光,名一線天。以路險而止,且欲登山未暇也。李子畫石記磴數至此,凡得四百一十九級云。
入關門,右折為葦橋。橋下荷葉田田。恨尚未花。稍上即三巖,高處為李文定公諱永茂故居,今為客堂。僧迎入進茶。畢,循廊左行,有泉一泓,清澈甘冽,為芳泉。上為松嶺,松數百,皆大數圍。聽松濤颼颼,不忍去。前為竹林巖。是時,筍新成行,粉籜初褪,凈綠娟娟,一碧無際。林中為正氣閣,供漢壽亭侯像。閣后峭壁插天。右望,隱隱見海山門,如在天半。余顧同游指曰:“明日從此上海螺巖。”眾頗有懼色,然亦急欲試之,以將暮而止。左折,入一巖,不甚深。巖瀑霏霏,時濺客衣。稍入則不能去。丹霞之右路盡此,而山勢則殊未盡也。
復循松嶺上雙鏡池。池因巨石形勢鑿成,內種荷花,旁有小石幾,可坐啜荷香。少頃,返客堂舊路,由藏經閣后登紫玉臺,領略諸峰形勢。時有小鳥飛翔松杪,紅綠異色。僧云: 此山多各色鳥,別山無之,亦一奇也。
二十四日,晨起,復由松嶺數折至絕壁下,攀鐵鏈面壁而上,至御風亭,為海山門之半。小憩,復上。路益高而陡。至海山門,神稍定。扶筇右行至海螺巖,澹師塔在焉。師為開山第一祖,余曾從之游,今別一十有八年矣,為下拜泫然者久之。左轉為龍王閣,閣下有池,泉水涓涓出石隙。池深闊不盈丈,此豈龍潛之所耶? 抑龍為神物,得點水便可飛騰,則此一勺之多,亦可藏鱗伏甲也!
稍前為雪巖,望焰慧、菡萏、麒麟與夫天臺、綠蘿、玉筍、負子、七如來諸峰,歷歷可數。而綠蘿峰則為壽春萬子欲曙約余偕隱處也,余夢寐不忘焉!
再左轉,上舍利塔,為丹霞絕頂。大抵此山從斗母閣而望,則可盡山之前面; 從紫玉臺而望,則可盡山之左面; 從雪巖而望,則可盡山之左、右與背面焉。惟此絕頂,周遭遠眺,杳無窮極,而百千峰巒,高下怪奇,簇擁茲峰,蓋山水之巨觀也。
隨下,迤北,渡虹橋,嶺長如虹,故名。登頓數折,至片鱗巖,已倦而餒,僧為飲食。山中諸巖多面西,惟此巖南向,軒敞而高,為此山之最勝者。余周行審視,覺前雪巖所見諸峰,至此又成異觀。蓋峰有定形,特人行高低遠近莫定,而峰形亦隨之而變,況朝暮煙嵐,變幻不一,而人之心目亦遂為其所眩,不復能自作主,而游者反以此而取快焉。此惟善游山者能知之。
去此又有朝陽巖、禺山、石室,景絕勝。以路險難行,且將暮,遂返。至水簾巖,明季賀康年曾挈家避難隱此,薪爨煙墨猶存。再折,一巖向西。時已薄暮,西方霞起,爛若五彩,光射巖內,林木閃爍,巖名晚秀,真為此巖寫照也。
急下山,至海山門,俯首下視,神為之戰。身去鏈尚一二尺,側身坐定,先將右足踏磴,然后徙左足,始得扶鏈而下,似上易而下難者。蓋上可面壁,故無懼,而下則不得不外望,俯而扶鏈故也。蔡子曰:“此路宜略㔉寬以便游屐。”余曰:“不然。 此山之奇,奇在險,非此則無以見其奇。且游山豈厭奇險耶?”甫至檐廊,天忽大雨,同游且驚且喜,憑欄看山中,雨景云氣,忽從欄外擁入,一時對面不能見物,衣履欲濕。余亦幾飄飄欲乘云飛矣。須臾,忽霽。
二十五日,出關門,復至山趾。右行,茶樹林底折而東,皆懸巖峭壁,人言巖外,聲應巖中。歷石磴,數折,入夢覺關。瀑布從丹霞山頂飛下,滴瀝有聲。又數武,有瀑,差小。循瀑仰睇,頭為之眩。有巖,稍闊而隘,巖側有墨書“出米巖”三字。相傳曾有米出于此,以給僧眾。
僧屋皆傍江就巖磊成。稍進,為佛殿,前有樓,可以登眺。隔壁又有一巖,蓋就此一巖截而為二者,軒豁宏敞,較丹霞之巖更逾十倍,巖頂有鱗甲浮起,色如苔痕翡翠,闊三尺有奇,橫亙二巖而長,逶迤天矯,宛若神龍飛掛其上,特不見首尾耳。巖得名“錦石”以此。
旁有石如榻,名仙人床。下臨深潭,即仁化江也。煙波上下,沙石雜錯,對面金盆、獅子諸峰,明媚相向。身在畫中而畫外有畫,寧復知此身在人間世耶?
日暮,返山。明日,買舟回歸。
余游丹霞至是凡三往返。始則余一人獨游,再則為古杭馮君彥衡拉余同游,至此則蔡、李二子與余、男并從者某,共得五人而游焉。又,始與再,俱再宿而返,此游獨越四宿,因得之梗概。蔡子善畫,擬作《游丹霞山圖》,余先記其略如此。
時,四月二十六日也。
丹霞山,在今廣東仁化縣境內,為廣東四大名山之一,與羅浮山、西樵山、鼎湖山齊名。由于自然變異,形成獨特的“色渥如丹,燦若明霞”的“丹霞地貌”。山下錦江碧水,四周奇峰環伺,為廣東著名游覽區。有“桂林山水甲天下,尚有廣東一丹霞”之稱。
作者廖燕 (1644-1705),廣東曲江人,家貧好學,一生坎坷,終身未仕,博學多才,研經史,工古文,對程朱理學及儒家傳統史論,多持異議,善草書,有 《二十七松堂集》流布日本。
這是作者一篇可與名山勝水比美的游記。既準確地記述了丹霞景觀的特征,可為導游指南; 又生動地描繪了游觀者面對景觀情與景合的欣悅、驚喜、忘懷塵濁之情,思通千里,神游萬載的歷盡滄桑,別有會心之意。作為游記又自有其獨特之處。
其一,藏新吐奇,巧呼妙應。這不是一篇通常的寫初次訪問第一印象的游記,而是第三次重游觀感。作者先用開宗明義的第一句“余游丹霞至再矣”,表明是“再游”后的重游,最后又詳細交代三次游覽的不同情況作呼應和補充。不但人不同,而且也暗示心情不同。“獨游”當是慕名拜訪,“拉余同游”當是勉力陪同,第三次則是“群游”; 這次因為知友“心艷丹霞甚,強余再游,不得辭。”勉強中又有不同于第二次的義不容辭,三次心情的變化又不集中在一處,采用前三后一、二方法,呼應補敘中又顯得富于變化。三次中除第三次四宿外,其余均為二宿,因此,這第三次“得之梗概”——較為盡興,盡山水之勝,這又是呼應交代中的變化。
同時第一句“余游丹霞至再矣”又表示丹霞山對于作者已不再是初見乍識,而是多次造訪,表示丹霞景觀已是熟客而不是新友,這就向讀者暗示作者寫的不再是常有的初見景觀的新鮮之感的傳達,而是多次接觸后的對客觀景物特征的把握。作者在文中說:“此山之奇,奇在險,非此 (石磴扶鏈) 則無以見此奇。”
這正是作者對全部景觀特征的概括,這正是作者整篇游記構思的核心。
其二,慢咀細嚼、深厚凝重。本次游覽的特點不再是走馬觀花,而是慢行慢賞,因此在圍繞描寫丹霞景觀“奇”的特征的同時,又表現出四個特色,一是看得細,二是描得明。觀察細致,對一個景觀作反復的多角度觀賞; 如:“由江口抵銅鶴峽,望觀音石,仿佛花冠瓔珞。江水繞山三匝,舟行,,忽遠忽近,皆與像相值,而像之正、背、側面,望之無不極肖者。”這樣一寫,客觀景物也就自然無所遁形了。三是領略深,四是感慨遠。行文隨著步履的深入,隨景觀的展開,客觀景物的山石花樹,水泉霧露,前人的雪泥鴻爪,故友的遺蹤殘志,上幾次來游的不同觀感,終生坎坷的身世之思都反復地風起云涌于胸中,不時飛生感慨,觸處都成警思。如第三段從丹霞遠景“羅列如畫”,推想到應該“無不知此中有勝地”,而遲到數千百年后發現,因而感慨“人事遲速之不可強,亦猶是矣”,這一方面主觀上表現出作者“獨抱異才,終身未仕”的身世之感,客觀上這與聰明的所羅門說的“萬事皆有其時”實為同一深沉的思索。
這些思索在文中不只一處,如“一勺之多,亦可藏鱗伏甲”等,在文中成為光芒四射的警句,使丹山碧水為之更顯五色繽紛。
第三,文兼各體,揮灑自如。游記文不算長,細看卻文體變化多端,時而似簡樸的介紹,如第一段的敘述原起,末段的總結全文,中間的二十五日游覽景觀記述; 時而似精美的《水經注》式描寫,如第二段與《不經注》“河水黃牛灘”,“三朝三暮,黃中如故”非常神似; 時而似指點激揚、引人入勝的導游文字,如:“再左轉,上舍利塔,為丹霞絕頂,大抵此山從斗母閣而望,則可盡山之前面; 從紫玉臺而望,則可盡山之左面; 從雪巖而望,則可盡山之左、右與背面焉。惟此絕頂,周遭遠眺,杳無窮極,而百千峰巒,高下怪奇,簇擁茲峰,蓋山水之巨觀也。”時而議論橫生似《游褒禪山記》,如議論奇險段,如分析鱗巖奇觀段,都似乎信筆寫來,自然中度,不愧為號稱“善古文辭”的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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