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閏章《游九華山記》原文與賞析
施閏章
昔劉夢得嘗愛終南、太華、女幾、荊山,以為此外無奇秀。及見九華,始自悔其失言。是說也,嘗竊疑之。而李太白以山有蓮花峰,改九子為九華①。予舟過江上,望數峰空翠可數,約略如八九仙子云。
其山外峻中夷,由青陽西南行,則峰攢岫復,瑰奇百出。而入其中則曠以隱。由山麓褰裳,則寒泉數十百道,噴激沙石,碎玉哀弦,而入其中則奧以靜。蓋巖壑盤旋,白云蓊郁,道士所族處者,是為化城。一峰屹然,四山云合,若群龍之攫明珠者,是為金地藏塔。循檐送目,虛白之氣遠接江海,而四方數千里來禮塔者,踵接角崩②,叫號動山谷,若疾痛之呼父母,蹈湯火之求救援。道士爭緣為市,幾以山為壟斷矣,豈復知有云壑乎!
于是擇其可游者曰東巖,其上有堆云洞、獅子石,僧屋數間,刻王文成手書。文成聚徒講學,游憩于斯,有東巖燕坐詩。今求其講堂,無復知者。
天柱峰最高,俯視化城如一盂。絕壁矗立,亂山無數。所謂九十九峰者,迷離莫辨,如海潮涌起,作層波巨浪,青則結綠,紫則珊瑚,夕陽倒蒸,意眩目奪。蓋至此而九華之勝乃具。惜余非閑人,不得坐臥十日,招太白、夢得輩于云霧間相共語耳!
游以甲午歲十月,從之者查子素光、徐子道林。
九華山,素有“東南第一山”之譽,又是著名的四大佛教名山 (浙江普陀山、四川峨眉山、山西五臺山以及安徽九華山) 之一。千百年來,它那秀甲江南的山光水色和星羅棋布的古剎梵宇,觸發了許多慕名而至的文人墨客的靈感,使之創作出大量的謳歌九華名勝的篇章,清人施閏章的《游九華山記》就是其中頗具特色的一篇。
此文的開頭,與一般游記有所不同。它沒有首先交代游山的時間,點明該山的地理位置,而是以唐代大詩人李白和劉禹錫對于奇秀山景的贊嘆來引出下文,造成一種先聲奪人的渲染效果,同時,也寓有“山川之美,古來共談”之意。
在誘發起讀者的期待心理之后,作者于第二段正面描寫九華山的景物。他先以“外峻中夷”四字從總體上概括出此山的特點,然后以兩個對比句加以具體說明: 上山時只見峰巒聚集,寒泉爭涌,那神采奇異、變化萬端的山色和噴激沙石、碎玉哀弦般的水聲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首氣勢磅礴、音調繁復的樂章,令人意眩神迷; 但一入山中,那迥異于前的空闊、幽深和寧靜的環境,又旋即將人引入一種田園詩般的心曠神怡的氛圍。在展示這內外不同的兩種境界之后,作者將化城寺和金地藏塔巧妙地點綴于畫面之上,說明九華山的地勢形勝為佛教僧侶提供了一片清心修持的吉祥之地,而寺與塔的興建又為此山增添了一層神奇的魅力。再往下看,我們發覺,緊接著這些準確而傳神的勾勒之筆的,并不是按照常規對于山景和寺廟所做的進一步的精細描繪,而是對于如今此地雅不勝俗的感嘆。從文中可見,在愚誠的信徒面前,僧侶們爭相化緣,好端端的一座名山,幾乎成了他們獨占謀利的市場,古來共談的九華奇景,竟然被忽略,甚至被玷污了!
在這深深的感嘆中,作者以“豈復知有云壑乎”一句截斷上文,用“于是擇其可游者曰東巖”一句引發新意,在兩相對照下,通過三、四兩段關于游蹤的敘述和景物的描繪,抒發著自己的清高疾俗之情。
東巖,曾是明代哲學家王守仁 (世稱陽明先生,卒謚文成) 聚徒講學之處,如今雖遭冷落,連“求其講堂”都“無復知者”,但對出身于理學世家的作者來說,卻有著極大的吸引力。他曾潛心鉆研過王守仁的學說,當他來此探尋這位令其仰慕的前代學者的蹤跡時,東巖的一木一石,無疑都使他感到了一種時間的立體性,一種歷史的和文化的意義,而這樣一種超然于實際利益之上的體驗,就決不是那班“爭緣為市”者們所能享有的了。
游罷東巖,作者又登上天柱峰。在這聳拔千仞之地俯視山腰,千秋古剎化城寺竟然只如一盂大小。頃之,視線由近及遠,綿延不絕的群峰漸漸變得“迷離莫辨”,只覺“如海潮涌起”; 在“層波巨浪”之上,處處閃爍著或青或紫如同寶石般絢麗的色彩; 隨著紅日西沉,陽光又從下向上照射,給崇山峻嶺鍍上了一層金輝。當觀賞者置身于這“一覽眾山小”的境界中,面對著“蒼山如海,殘陽如血”般的浩瀚奇觀,他所領略到的,自然會是一種崇高壯美的情感和涵蓋萬物的氣度。
古人云:“情動于中而形于言。”(《毛詩序》) 現在,作者早已是情有所動,然而一時卻無法用言語來表達,因為如此奇險瑰麗之處,實在難有人至,不同于化城寺和金地藏塔,找不到可以一吐心曲的知音,只得幻想著“招太白、夢得輩于云霧間相共語耳!”這全文結尾處的感嘆,既強烈地流露出作者憤世疾俗之情,與第二段相綰合; 同時,又呼應開頭,點明自己與古代高人雅士相通,能在凡夫俗子不到之處,發現山中之美,領略其中的意蘊,從而將清高自賞之意含蓄地表現出來。
這是一篇隨筆式的游記。作者有感而發,即景議論,向我們敞開了內心世界的一角,令人回味咀嚼。同時,其高處著眼、大處著筆的描繪景物的方法,也很值得注意。他在本文自注中曾說:“山猶人也,人識面而全體斯具, 山者豈必一丘一石之不遺哉!”縱觀全文, 作者非常注意從整體上對九華山進行概括的、簡略的、粗線條式的描繪,而不去就某一處具體的山峰、溪澗或廟宇加以精雕細刻;他沒有詳細地敘寫游蹤,將沿途所經之處一一羅列,而是在廣闊的景區內有選擇地加以點染,這樣就更加突出了九華山的特點,文章也因此避免了瑣屑餖飣之弊,顯示出俊偉超逸的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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